陈时喜欢看属于他们的蘑菇棚,近乎于钟情,近乎于忠诚。陈熹是必须陪在一旁的,有时手里端着碗面,有时揣着几包拆开的零食,时不时往人肚子里填。
“我瞧蘑菇要是再不长出来,我们俩就要变蘑菇了。”她不禁想,如果陈时知道未来二十多年的餐碗里大概率都是与蘑菇一起度过,到底还会不会这么痴迷?说不定他们的信息素都会变成蘑菇味儿。
“要的就是这种感觉。”陈时慢悠悠回答。光影碾转过呼吸游戏在脏腑之间,时间似凝结的冰晶,菌丝交缠在一起冬眠,而他们在极地里恒定。
于是陈熹搬来一个躺椅,将陈时团进怀里。偶尔蹬动地面摇晃两下,他就会抓紧她的衣角,或攀覆上她的肩膀,湿漉漉的呼吸袒露在颈子里,“哎呀,哎呀…”,他呼唤地比躺椅还欢。
“哼哼~”陈熹故意咬他,将那枚小痣含在齿下,薄瘦的肩胛会轻轻震颤,像要钻出的羽尖。她享受他不会飞的样子,就蜷在她的吻里。
陈时的注意力似乎只能聚焦,眉眼惺忪地盛着一池聘婷的春意,青色的筋络艰难地撑着躯体摇摇欲坠,嗫嚅声奄奄,最后自暴自弃地溺亡,溶于唇峦。
“哥哥怎么总也学不会喘气,这儿是你呼吸的开关吗?”陈熹尽兴了,还要恶劣地追问,惹得人节节溃败,被侵吞地骨肉糜烂。
陈时吐出一口雾气,荡漾的光圈里抓住一丝焦点,“那你为什么喜欢咬这儿?”他从来不躲,就像他不会反击,一点力度都没有,生涩的靡丽是不自觉吗?他亲自炖煮了缠绵的潮雾。
“因为像眼泪。”陈熹顿了顿,拉着陈时的手触碰自己眼下,“眼泪很私密不是吗,只有和生命紧密相连的事物才能催生。”
“这种随机生成的色点,说不好什么时候就突兀地爬出来一个。但我们是Garden of Eden的造物,就会在相同的位置上生长出同样的痕迹,藏也藏不住自己的归属。在瞬息万变的时间里,永远纠缠。”
说着,她将自己的脸颊送上前,灼热的呼吸一点点交汇,引陈时的目光停泊,“你看,是不是?”
陈时没说话。
他将那颗一模一样的痣濡湿于舌尖,七大洲便在地壳的震颤中接壤。
夹杂着一丝冷空气的余烬,她和他,还有蘑菇,就这样幸存过一个时节。
洗头发是件大事,仿佛把全身的毛细血管都抽出来从头到尾地捋一遍。陈时将脑袋泡在水盆里就不想要再挪动,昏昏沉沉仿佛随时会睡过去。陈熹便自觉接手这项重任,叫他去床上躺得舒服些,自己端着水盆坐在床边帮他慢慢理。
陈时的视线虚虚地望到透窗晕开的光斑,白光堂堂,一片新绿马不停蹄地前来赴了树的约。
水淅淅沥沥流淌过他的发,是与指节间的增稠剂,它狎昵地流连着陈熹的手。陈熹像个虔诚的花匠呵护着每一根茎,要梳,要泡,要一层一层打满泡泡,还要再抹一层滑润的膏体,叫它波光粼粼如一匹乌黑的锦缎。陈时却不怎么喜欢最后的那一步,曾抗议过不要,但发现那次洗头后陈熹把玩的次数激增,又自己巴巴把那瓶子拿到了手边。
“别忘了,这个。”他捏得那塑料罐微微内凹,声量不大不小,正好是生怕陈熹听见又怕陈熹听不见。
“护发素?你上次还说讨厌它的触感呢。”
“没有。”
“没有?”
“你好像喜欢那种滑滑的东西。”
陈熹一怔,“不是。”
“不是?”
“我只是喜欢你被我养得很好的感觉。”
他眼角顿时潮起,涨起赤色的浪花蔓生耳廓。
又有些伤怀,“明明我是做哥哥的,也没能好好照顾你,回想起来当初连养动物都不如。”
“把洗洁精当成了饮料捡,还好你觉得难吃也没咽多少,可怜巴巴问我能不能不喝这个了,我才发现那不是喝的,又赶紧给你灌水,抱着你吐了一地泡泡。”
“哈哈哈…”陈熹笑起来,险些翻了水盆。
实验室,那个白匣子,不过是一个把生命被简化成数据剥离成样本的金属棺材。从这里出生的他们虽然长着人类的四肢,披着人类的皮囊,但却与笼子里用于剖解的小白鼠无异,最多是实验鼠里稍贵些的c57。这些人类并不教他们知识,所以她和陈时对生活的认知全是零碎的盲人摸象,一边触碰,一边记忆,永远无法看清全貌。
石平倾尽资源栽培她的那二十年,是她翻天地覆的二十年,也是最恨这个世界的二十年。他们本是人类,却被实验的不人不鬼。原本像动物一样活着,相依为命,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却最快乐的时光,他们谁也没去伤害。
为什么要拆散他们?
为什么要再次扭转她的认知?
为什么要告诉她,她是人。
这个世界,这个社会,它所繁荣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干系。它没有哺育过她,却妄图得到她的反哺。
如同陈时的厌恨,陈熹也没有一刻停止过这份怨恨,它与思念同生共长,日渐扭曲,越是痛苦的时候,她越爱他,越想他,越恨他。
可当他就在自己面前时,她一丝怨恨也冒不出来,只觉得温馨有趣,像是专属于他们的游乐场。
“所以哥哥认洗洁精认得那么准啊。喝饮料常有,吐泡泡这种事可不常有,多有意思。”
陈时难得瞪去一眼,“你也是,难吃不知道吐,怎么还往下咽?小时候过得迷迷糊糊的,知不知道我多担心。我那时候整夜睡不着觉,总想着,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自个儿可怎么办,得吞下去多少不能吃的东西…。”
陈熹嘴角的弯弧渐渐落下,脆弱的神经骤然崩断,萦回在第三根肋骨下弹出一道血痕,丝丝缕缕往外溢,“毕竟是哥哥好不容易捡的。”
“但是哥哥,为什么要预想不在我身边呢?”
“…”空气被冻透了,呼吸也被吞咽,霉斑沤着骨头割开一段空白帧。
“我…。”陈时想解释。
“没关系,哥哥,你现在听话就好了。”
悬倒的视角看不清陈熹的神色,一尾冗长的霭压过她的眉眼,只能看到缄默的睫毛。
窸窸窣窣中陈熹挪开水盆,将护发素均匀涂抹在陈时发尾。她是这样珍惜他,爱怜他,轻易地原谅他,又轻易地会被他揭开疥口。她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她不想伤害他,不该伤害他,偏偏那疥下的脓液让她总是摆脱不了的狼狈。
难道她要说她又想要呕吐,过去吞咽下的垃圾积食在胃里又把她旋搅得快湮灭。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熹。也许你会觉得这样的念头冒出来都是一种残忍,可我是哥哥,如果我比你大一秒就会比你早早离世一秒,那我就得预想一秒,担心一秒,在那一秒里的你怎么办。”
“但确实是我不好…,我们不想了,咬我一口开心一点吧,嗯?”
陈时抬起胳膊,轻轻碰了碰陈熹的唇。她就着虎口位置像一滩蜡落拓在素瓷胎上,灼吻青紫的血管,留下潋潋的蜡疤。枯木逢春。
“我知道,哥哥。”无法言说的二十年落下过亿万片雪花,但他让它融化,“所以我没办法跟你真的生气。”
“好了,没事了,真的。我又不是牛,过去的事老反刍干什么。我只要确认现在你在,当下时刻里你在…,摸得到,就够了。”
隐秘的锈斑被无声矫饰成琥珀。
她最后清洗了一遍,包好了他的头发,抬眼恰时一阵风吹,“嘎吱——”,老旧的红木窗被推开,被阴雨厚雪溻湿的绿在末日废土中斑斓。
“天气真好。等哥哥头发干了,我们去逛街吧。”
“好啊,外面肯定开了很多花。”
“我想和哥哥一起吹泡泡。”
“混点洗衣液吹出来更好,把洗发水混进去也行…,噢,不过这次可不能用嗓子去吹了。”
“知道了,知道了。”
陈熹抻了抻胳膊,起身接着干活。洗了头发的水倒进厕所的水桶,顺手抓过拖把涮了涮,一路拖到卧室再拖回厕所,铺面掀来一股便池的反味,赶紧拉过一个盆子摞上去,又洗一遍手。
这时水龙头又开始“库库库”地怪叫,陈熹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弯下身查看水管。要是这时候再崩裂一次,今天的逛街就泡汤了!
还好水管只是恶作剧。再起身,又瞥见夕阳正西下,“哥哥!你饿不饿?还吃饭不?”隔着客厅她朝卧室方向大喊。
“啊?”陈时似乎没听清。
“我说,还吃饭不——!”陈熹将声调又提高了两度。这次房间立刻传出回喊,“不吃了!别忙,咱们晚上回来再吃!”
陈熹欢喜地解放袖角,脚步无比轻快。
她从未如此清晰感受‘家’的样子,由琐碎的一日三餐组成,要洗衣、要做饭、要维修,偶尔还得想办法把厕所通一通。可是家真幸福啊。
她愿意就在这里呆一辈子,她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和哥哥流浪时是她作为‘动物’最幸福的时光,而这间小院儿,是她意识到自己是人以来最幸福的时光。
“哥哥,你头发干了没,再不走天就黑了!”
“嗯!干了干了,走吧。”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