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熹曾一次又一次将手腕抓得溃烂,为得是幻想将陈时从自己的血液中重塑。而她的骨中骨肉中肉也同样将手腕切割得翻露白骨,为得却是摆脱与她同源的血液。
她的族人,她的阵营,她的土地,她存活着的所有愿念,是如此嫌恶地要与她割席,甚至宁可用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动物的血去替换。
“女士,我们正在执行任务,请您配合…,女士,女士?”士兵的嘴巴张张合合,在眼前坍缩成一个黑洞。它意图将陈熹的精神绞成碎屑,但强势的引力场却对她毫无作用,那些声音最终都成为了愤怒的燃料——如果她与他从还是细胞时就依存在一起,被关在培育仓拴着同一条传输药液的脐带,她知道他生活里的喜恶,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更偏爱几点钟的太阳,又凭什么就这样被取缔!
“陈时…。”
他生来就是她的,正如她生来就是他的。难道那些素未谋面过的牲畜会比她更爱他,会比她待他更好,会更令他觉得心安?
陈熹冲开士兵们的桎梏,扑上去,尖牙再一次痴缠上陈时的血肉,熟悉的血液迂回着,涤荡着她的唇舌与喉肠,痛恨至极时是温柔到怜悯的亲吻,不舍至极时是筋骨寸断的撕咬。
她燃尽全部理智诅咒,用最浓烈而原始的痛做惩罚,让这道深入进脊髓的创伤永不结痂,层层叠叠的淤青会隐秘的伴随终身,将他的血液与神经捆绑成一锅浓汤,在她溃败的火焰之中永无尽头地炖煮。
他要痛,要与她一般无二的痛才是公平。他要比她更痛,百千万倍地痛才是偿还。但她不要他偿还,她要此恨绵绵,像沙砾,像江涛,像海河,像宇宙,连同时间本身都被撕裂。
只是如此一切的一切最终又归于虚无,她将在追本溯源里再次看清那颗同频而生共振多年的心,注定重蹈覆辙。
原来一切不过是爱的太痛苦。
“如果早四十年你把我抛开,你说我是个累赘,我让你恶心,你不要我了,让我滚,我怎么会再继续纠缠你。”
“厌烦了我那你早说啊。现在你想一声不吭地就逃走,现在你想擅自做主地离开我。”
“陈时,哪怕是那天晚上你说,你说你讨厌我,而不是每次都口口声声爱我,挽留我,让我陪着你…。”
“这种梦你连做都别想做!”
陈熹吞咽着,想要将陈时留在自己的胃囊。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让他回到自己身体之内更加安全,就这么腐蚀下去,胃液会将他融化,也会将她的狼狈与落魄融化。她在这一刻想,爱之必是欲其死的。
那些士兵紧急上前拉扯,团团包围中陈熹敏锐地捕捉到枪械上膛的金属摩擦声,这声音她也曾熟悉了四十年,熟悉得就如同自己的呼吸。他们定是把她当成了失去理智的变异种,但她已不在乎,也不想要抵抗。是石平一如既往地冲了上来,铁钳般掐住她的下颌,不顾她疯狂地咬合强行撬开口腔抠向舌根。
“不能咽!吐!吐!”石平像抽她鞭子时一样威严,他说一不二,可她也像一次又一次反抗时的死不悔改。父女俩再次互相抗衡,陈熹宁可违背身体遭受刺激时本能的反应也要往下咽。那些肉块就哽在喉道里,上不去下不来,只有痛苦在面颊滂沱。
“这谁啊?”“和那个男O长得挺像,应该就是他的那个妹妹。”“先甭管是谁,这样的能放走吗?别是也被感染成变异种了,要我说一枪崩了得了。”“去,闭嘴。”
混乱中陈熹分不清这些议论声是从哪儿来,只记得陈时的尸体再一次被带走,石平强绑着她去做检查,接连两支镇定剂推入静脉后世界终于迎来难得的安宁。
这同样是陈熹和石平最和谐的一次相处。
陈时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死过三次,两次都是石平的误杀,她本以为这次也会是这样,但在第二次回溯的时间线上陈时却突兀地死于自杀。或许是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血液,也或许是因为身上的那些伤口。
“关于您哥哥的事情我很遗憾,但为防止那些不明血液潜在的危害,我们已对您哥哥进行焚化处理。”石平又一次拿出那个熟悉的白瓷罐。
陈熹抱过它二十年,在梦里又反复吻了不知多少次,它就像绝症折磨着她,可这样沉痛的病症却没能迎来根治,反而与她的血肉更严密地长合。有时她还要庆幸,第一次时陈时像雪一样飞散,她甚至不知道与面颊擦过的那一点余温是他。现在忙忙碌碌一场,倒也不算什么都没得到。这不,她为他挣来了个长眠的住处。
骨灰将瓷罐暖得温热,却将她烫如一只濒死的虾,陈熹已经没有力气去做任何挣扎,索性任由自己就这么沉下去,蜷曲成一坨死肉。“节哀。我相信逝去的人对生者心怀祝福,您哥哥也不希望看到您如此悲痛。”石平的声音就像是磁带里的录播,它穿梭了四十年再次抵达她的耳膜。
“不…。”陈熹气若游丝地笑了一声,无端地想着,这样无冤无仇对坐在一起的画面真是十分荒诞,再回溯一场不见得还会有机会同此时一样心平气和,也可能下一秒自己的精神就会再次崩塌,是咬人,是吃人,说不准真能吃他的枪子。于是放纵着自己与石平聊起来,“他要真的想我好好的,就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您实在是不了解我哥哥,可他了解我,他这么做,除了就是想要我悲痛以外,我真想不出别的缘由。”
“…”一生正直的人显然第一次遇上这样扭曲的言论,仿佛被投入一个巨大的粒子加速器,在强磁场中眉头与三观分崩离析。对石平这样的人,这种言论的扭曲程度不亚于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恶意。他欲言又止,再出声时就换了个称呼,“孩子,这世界上的感情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死亡有时候不是抛弃,也可能是无奈,离开有时候不是惩罚,也可能是祝愿。”
“祝愿。”陈熹想了想,“那么他从我身边脱逃,用死亡来折磨我,也可能爽得在瓷罐里发笑。这算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了,一捧灰,和永远无法遗忘的痛苦。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好好留着。”
石平神情凝滞,还想再说什么。
“别不信,你摸。”她拉过石平的手,放在瓷罐上,“我觉得他在得意地咬我。是不是?”
对话匆忙结束,遭狗撵一般,那背影在洁白的走廊中迅速消失。陈熹与瓷罐依偎着,默数药液一滴一滴流通管道,二十年也不过是七千三百天。
石平再一次办理下收养手续,陈熹乖顺地住进石家,石平让她喊‘爸爸’,她便老老实实地喊‘爸爸’。恍惚日子是真的好了起来,宁静,祥和,还有亲人的庇佑。陈熹头一次觉得那些书本这么有趣,让她像一个真正的人类般生长。好像自己正被另一个族群接纳,她一点点地融入当中,被冠以了全新的生命。
“嗡——”
榨汁机在眼前高速旋转,奇异果和羽衣甘蓝被三叶刀混成粘稠的颗粒,绿色的汁液倾倒下来,汇聚进陈熹的玻璃杯中。在做父亲这件事上石平称得上十分仔细,为了不刺激到陈熹,以至于从不让家里出现红色的水果。
“不过。”
“爸爸为什么要收养我呢?”
陈熹摇晃着手里的杯子,那些刻意为之的液体似乎在强力地将她与什么进行剥离,她不得不看向刚刚结束任务归家的石平。尽管陈熹也说不出自己的具体年龄,但像她这么大块头又有自理能力的人,就连孤儿院都进不去。第一次收养还可以说是因为她没有自理能力,石平作为造成这一切的凶手理应负责,那这一次是为了什么?
陈熹必然不是最聪明的,但她有着极高的自知之明,同时她又十分温吞。她从来是将那些一纸之隔的事情含伏在舌下,也不愿意撕开来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她无疑在懦弱的,懦弱到她无法利落的决定恩仇,刮分关系,在她看来这些事与剔骨割肉没有分别,都是一样的痛。她最是怕痛,无论多少年过去这种惧怕都没有改变,而只是变得格外能忍痛。
如果能躲开,她可以一辈子不去探究,如果能相安无事,她就全当过去的一切都是大梦一场。但痛始终是痛。无论她怎么退让,终究会有退无可退的一刻。
“这个啊。”石平脚步顿了一下,宽厚的掌心像一张珊瑚绒毯,轻柔地覆盖在她的脑袋上。“只要是人,就享有人权,就应该拥有尊严的活着。决定收养你,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受到正确的教育,过上属于我们人类应有的日子。那些将你与这个世界边缘化的过去,你应该学着放下。”
“人权,仅属于人类吗?”
“当然。”
舌尖划过锐利的齿尖,陈熹尝到了一丝熟悉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