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熹被石平收养后的时间中,军部很快就对变异种的出现给出了足够正面的回应。他们将这场灾难归咎于海洋污染,随着放射性物质进入大气循环,又侵蚀了动物和体质较差的人类。这些异化的物种会丧失自我意识,只残留对食物本能的渴望,而没有被异化的物种就是他们的食物。
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即便侥幸脱逃也会因为伤口感染被同化。为此人类不得不牺牲海洋业,以声纳武器无差别杀死一整片洋域的生物,并进行了庞大的填海计划。
等陈熹正式进入军部高层,到手里的已大多是些扫尾工作。领着部下四处清剿陆地上残余的变异种,然后在喘息的时间里忙碌着两件事,一件是回溯技术,一件是调查全球于过去时间里的战况,挑选出回溯后最宜居的生存之地。
尽管在清剿变异种这件事上军部无不赞她积极,再辅以石平这个后台叫她得以一路高升,至始至终没有人知道,她只是在以密集的战事来剥离睡眠,至于人类文明的存亡,陈熹并不在乎。
这颗蓝色星球上,人类文明如同一个巨大的金字塔,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其他生命的血泪。她有幸完整地见证了它的崩塌与重塑,最终再次辉煌。可她不是法老,不是祭司,甚至连建造金字塔的工匠都算不上。她只是被碾碎的石料,是被践踏的泥土,是无数个被剥削、被压迫、被遗忘的生命中的一个。
接受社会化的洗礼就能脱胎成人了吗?
实验室的经历始终提醒着陈熹,在社会化后更是尤其清晰——无论实验的目的是什么,他们的行为都是蔑视人权的,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将她和陈时当做人类。她和陈时的诞生,聚集着的是人类的恶。
变异种,恰恰就是人类为自己的恶付诸的代价之一,是人类的自相残杀。
她像是一个没有族群的旁观者,DNA中刻写着人类的印记,灵魂却早已与那些被人类文明践踏的生灵融为一体。这个世界上,她的同类,有,且仅有一个,就是陈时。
那些无辜的海洋生物是多么清晰的前例,它们的族群如此庞大也依然无法阻挡人类的毁灭。异化不由它们,死亡不由它们。它们的命运只有服从,听人由人的服从。
陈熹是明确的,她无法用这样孤零零的力量蜉蝣撼树,摧毁人类文明,人类文明也不会缺她一个就无法重建。所以她的愿望很小,她从没想过回溯后要去加入任何一方,她只想带着陈时找到一个崩坍下的罅隙。
他们什么都不会去做,就悄无声息地吃一口食物,彼此依存着,相偎着,到属于他们的时间尽头。
游鱼早就给出了回答,游鱼们也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生即是罪。
【“你原是典范中的典范,充满智慧,美丽无瑕。你曾经在上帝的园子伊甸园里,配戴著各样宝石,……,宝石的镶框和宝石座都是用金子精制的。这一切都在你被创造的日子预备好了。你是负责守卫的受膏基路伯天使,我派你站岗。你在上帝的圣山上,在火焰石中行走。从你被创造的日子起,你所做的都全然无过,直到了你被发现了有不义。……。你因自己的美丽心高气傲,又因自己的光彩败坏智慧。……。因为你作恶多端,用不正义的手段做生意,亵渎了你的圣所,所以我要使火从你当中发出,这火要吞灭你。”】
知善恶,即无法独善,即犯下罪恶。
无知的Eve和Adam,他们接受了堕落者的引诱,吃下了明辨善恶的禁果。于是唯有骨骼在轮回里挫灰,内脏一次次腐沤成泥,灵魂在业火里绞碎,最后一口气也归还天地,才能涤清全部的执迷。
“上帝啊,我诚心悔过,我痛改前非,我向您告解我全部的罪——”
佝偻的骨骼里溢出悲啼,业火在她灵魂中滂沱,她想她无限接近宽宥了。只要交出怀里的白瓷罐,生命本是乌有的神迹。
血管却挣扎着破土而出,它连结成细密的蛛丝网住了她的瞳膜,眼看着瓷罐变成一颗艳红的苹果,‘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啊’。
于是仰视向上帝的头颅无限地垂下,直至利齿将果肉穿透,腥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迸溅,吞咽与呼吸一样都是本能。如此轻而易举,她将这一身的罪恶交付给了她的Adam。
“别离开我,陈时,陪我,陪我一起做Garden of Eden的叛徒。”
“我们说好要在一起的,永远一起,一起糜烂,一起陈腐…。”
一起成为戴罪之身,永不可赦。
“别想离开我,别想把我一个人丢下,就算再来百次,千次,万次,我都会把你从我的肋骨里挖出来,用我的血液重塑你。”
“陪我一起痛苦下去吧,我说过,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缘由。”
晦涩腥腐的雨剔凿在喉管,一口一口地呛。她就囫囵地往下咽,作茧自缚的用胃囊储存下他的痕迹。
“对不起,小熹,对不起…。”唤醒陈熹的是陈时呜咽中的道歉,她挣脱齿间的耽溺,溘然怀里人血肉模糊。
“陈时…?”陈熹迟迟意识到眼前人是真的,这不是梦。肩肉软烂地瘀堵在她痉挛的小腹,是险些杀了自己爱人的惊惧,是共同濒临于圣地的兴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哥,哥哥,你怎么样,你还好吗?我,我去给你找药,我来给你止血。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真是疯了,哥哥,哥哥你打我吧,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家具在昏暗里跌宕,被卷入这场抵死缠绵的风暴。模模糊糊中万物失序地哀叫,再次激增的变异种,埋在树下的兔子,被她撞翻的桌椅,还有他紧咬的齿缝里淌进她咽喉的喘。
陈熹无措地将那翻红的肉熨烫缝合,潺潺指间的生命在控诉她,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自私,所以他不得安宁。于是她迫切将陈时的头也摁向自己肩头,“你也咬我,哥哥,你也咬我,咬我!”
“小熹你冷静一点,我没事了,你冷静一点!”陈时挣扎着,血肉就再次崩裂,滚烫地烙在陈熹的肌肤上。
“不!哥哥!你要咬我!像我对你做的一切一样,咬我,把我吃下去,让我们都在胃里融成一滩,我们就拥有了一样的过错!”
“你不能丢下我,陈时,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承担这份罪责,你不能,你不能…,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是无法分割的,血液和罪也该是流通的!”
“咬我,求你,求你…。”
“小熹!”空气被扼在她掌下几乎无法流通,他与窗外的风雨一同破碎在她的瞳膜。陈熹又去抓自己的眼珠,将自己的皮肤切割得如斑驳的漆面,她后知后觉地怨憎起来,自己的眼眶骨正是那一盏白瓷,每每当他回走向Garden of Eden,她就成了承着他骨灰的一件器皿。
“难道你要脱离开我去告解?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总是要离开我。我们说好了的,你向我承诺不会离开,我也向你承诺不会离开,可是你撒谎,你骗我,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陈时,我们从彼此之中来,你是我痛苦的本源,那你也不该独自畅快。你也要,你也要沾上这份罪恶,你也要跟我一起,一起咬下去,跟我一起被放逐。”
“我不会,我不会放你离开的。在我放手之前,你也不许,一步都不许脱逃…。”
“…”“不是的…”“小熹…”“对不起。”
是什么时候连最后一滴烛也熔尽了,宇宙的熵增达到了顶峰,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那无尽的虚空在无声地扩张。
陈熹涕洟满面地道歉,拉着陈时的手往自己身上打,后来怕他牵扯地伤口疼,便松了他的手自己打。她想她真的是疯了,被回溯一次次撕裂,侵吞了理智,开始崩坏。哪怕灵魂还经得住几次摧残,岌岌可危的精神会做什么是完全脱控的。
陈时静的可怕,一开始他也在道歉,哀求,求陈熹冷静,后来他不再言语,只是在看,看陈熹在自己眼前面目全非。
直到陈熹的体力不足以支撑她继续胡言乱语,他及时抱住了她栽倒的躯体,轻吻过那张被痛苦腐蚀的脸。一遍,一遍,将她的血她的泪往自己肚子里吞。
Adam当然不无辜,是他自己的选择,接过Eve递来的苹果。他咬下去,共享了Eve的罪,同属于他们的罪。
“小熹,是你承诺我不会离开的。”
“是你在为自己的承诺痛苦,是你在后悔,是你…,至始至终,你才是那个想要背叛的人,想要脱逃的人。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小熹,你不能这样。”
“…,对不起。”
陈时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