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的时间旅行 第5章 不要问，只是疯了

如果我在挂断电话后没有强行让自己倒在虚无里昏睡，相反，我受着一股莫名的预知般的力量推开家门，那么，那晚的结局也许就会不一样。我也许会在门敞开的刹那撞上他慌乱真挚的眼神，我的原本伏在门上的手会在空中扑个空，然后我的指尖会触及他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青筋。我就会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仿佛他过去十年一直在……最后，我一定会放任自己失控，由着我的激动的心情像洪水猛兽一样吞噬掉我的理性，用极快的语速说出极乱的话，让他在错愕与惊喜之间明白——我终究还是会赴约——就像个傻子似的。而他会瞒着我体味一种十年间不断反复的痛苦……可惜，事实是，我不知道，我悬置起他的邀约后，过了几分钟，他独自推开自己的家门，独自来到我栽的木槿花旁，独自朝那时在窗前的我张望。我不知道，他的痛苦仍将持续，直到我和他的时间重新弥合。

我不知道，他的睫毛随着我嘴角的上扬弧度翕动，他的心跳随着我的笑声合奏，他的悲伤随着我的脚步起伏。我怎么会知道呢？他看到我家的门被推开，留出够一个人走出的空隙，看到我对着一团闪烁的浮尘招手，看到褐色古旧的木门重新上锁——那一瞬又一瞬，他的心情。我不会知道，他的手机的震动引起了一片木槿花瓣的坠落，而门后的我的拒绝传至他的内心深处时，一整朵的木槿花破天荒地跌进了他的臂弯。

他笑着转身，关上自己的家门时嘴里仍在喃喃：“又失败了啊……吴若，我真的要疯了。”

傍晚六点，我涂抹上自己最爱的口红，捧起一束用报纸包好的木槿花枝，离开了我的小屋。米色风衣的下摆扫过地上的一簇蒲公英，精致的茸毛引领着我迈过我和许晚之间的那条路。用右手扯一扯衣角，心血来潮之间，我用木槿花遮住了自己的脸。我抬手按响了可爱邻居家的门铃。清脆的铃声像一片晶莹的雪花，穿越过燃烧着的热闹，湿漉漉地给等待已久的人带去沁入心脾的凉意。

里头的脚步声有些嘈杂，笑声、歌声、钢琴声都在我面前这扇门被打开的瞬间涌向了我。我笑着把木槿花从我的眼前移开，嘴里说着“搬家快乐！”。可随着我的视野逐渐开阔，白的黄的灯光你争我赶地占据我的双眼，朦胧的摆设与美食仿佛和我之间相隔着银河。我恭贺乔迁的声音越来越低了。那是一个值得我转身逃离的情景，我感到我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眼前人的双眼中也随之出现了0.01秒的游离。一切的乐声仍在不自量力地冲我叫嚣。

“进来吧！”他恢复待客的热情，与十年前如出一辙的冷漠眼神包裹住了我，使我如临寒冬。梦里池水间映照出的双眸在此刻成为我的武器。仿佛被闪电劈中，第一次，我知道我的眼里真的有着比他多出一卡车的冷漠与不近人情。他似乎仍想与我拥抱，可那张开的双手最终还是聚成了一个只能拢入空气的空心圆。他从我的手里轻轻地接过木槿花。木槿花的一片花瓣留在了我的衣袖上。

把花瓣握在手心里，我深呼吸一口气，踏入了他和她的家。低头之间，我感到我长出了四条腿——波光粼粼的地板，摇曳生姿的男男女女。可我终究还是高傲地抬起了头，仿佛眼眶从未红过，仿佛方才双眼的酸痛只是梦碎时分的戒断反应。尽管我渐渐地分不清自己的脚步声，我也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人的背影渐渐消失。

等到身影再次出现，我一眼看到比红裙更娇艳的女主人。我和许晚相视一笑，假装她身旁没有人。“新婚快乐！”我说着向前抱住了这个女孩。这时，我才看到许晚身后满墙满墙的书。

在书架的正中央，我看到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像流星一样划破了我的眼帘。再也找不到更具冲击力的画面了——那儿成列着我的书，整整一排的，吴若的书。

我松开我的双手，着魔一般走向那一排书。

“老师，我俩都很喜欢你写的书。说实在的，比起我，他更像是你的狂热书粉呢！是不是啊？”身后，许晚说着撞了一下她丈夫的胳膊，脸上露出精灵一般搞怪的笑容。

我回头却正好看到他打了个趔趄。等再次站稳，他也只是摸着后脑勺，对着自己妻子的侧脸笑了笑。

“老师，其实，我有个问题——”许晚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好多人都说你是在用书……找人，就是找那个你十年前弄丢的……爱人……这是真的吗？”

许晚真的很好——别人都不会觉得他是我的“爱人”的。理智的、智慧的他们都说：“十年了，这个作家还没放下她的执念，真的太遗憾——我们本来也许可以看到格局更大的、更好的作品。”他们还说：“能耽误这位作家发展、进步的，只有她自己。”

看着许晚那双被亮晶晶的好奇填满了的眼睛，我承认，在那个瞬间，我的大脑又是一片空白。事实上，我的世界在那个瞬间只剩下了黑与白这两种颜色——他的冷漠的眼睛的黑与白。那双眼睛出现过的无数时刻像烟花一样洒遍我的脑海。急促的耳鸣使我眼前蓦地起了一道白光，我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天旋地转之间幻灭了，而就在我要倒下时，恍惚间，一个黑色的人影撕开了这一片带着螺旋纹的惨白，抓住了我的胳膊。没等我看清他，一切又恢复如常，只有我的猛烈跳动的心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真真切切！

我下意识地去找卫亦然，可忧郁的新郎明明早已融入了地毯那一头的人堆里。

“老师，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许晚小心翼翼的探寻使我愧疚万分。于是，像是要跟吊顶灯争光似的，我尽可能灿烂地笑——

“那你相信吗？那样的话，我不是变成一个傻子了吗？太自以为是啦……现代人没那么痴情。”

许晚听到“你相信吗？”就已经会心一笑，眼下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老师，你真的太有意思啦！”她笑着挽住了我的胳膊。

不久，我用“写作灵感乍现”这个被我用烂的理由站在了他和她的新宅之外。太多萍水相逢的朋友使他俩无法对我多加挽留。他为我推开门的一瞬间，澄澈的月光倾泻了一地。我们和木槿花香撞了个满怀。

“多谢款待，再见了。”我说。

他不说话。片刻间，我转身。一步外，他关门。

我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随着我家灯光亮起，他家陷入了黑暗里。派对上所有的喧闹都消失了，就像那一切都只存在于我的世界，而不曾属于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