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种种,过于兵荒马乱,我们彼此只能装作无事。
正待我整理好心绪,准备前往司夜殿时,一阵清冽的灵力倏然传来,司夜殿方向轰隆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掀倒,地面沉重地颤了颤,震得人脚麻。
以夙神色一变,正要动作,我心中警铃大作,一把扯住他,低声道句我去看看,也不等他回话,便闪至殿外,朝里面窥探几眼。
说实话,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我松了口气,以夙的诘问我向来是招架不住的。
我想他心里也明白,我什么都没法说。
又是轰然一声,地面颤了三颤,清亮干脆的嗓音七分娇俏三分傲然,俨然一副大小姐的口吻,高声嚷道:“你说你不是道观的人,那为何要拦我!认不得本姑娘是谁吗!”
嚯,这盛气凌人的,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我再探头一瞧,傻眼了。
司夜殿一片狼藉,兰姬的魔像倒在中央,碎得像一摊稀烂的豆腐渣,残骸飞得到处都是,弥师背着手站在废墟当中,而罪魁祸首就立在他对面。
一男一女,模样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皆穿莹白金丝罗袍,衣襟下摆绣洒金碧桃纹,仙气凛然,利落凌厉,背着拂晓后金灿灿的光,当真有那么点意思。
少年身后背着一把剑,沉稳冷静,静观其变,少女站得稍稍靠前,气势汹汹,身侧的地面歪歪扭扭,有着蜘蛛网般的皲裂,皲裂的中心则是一把足有两个她高的狼牙棒,而这狼牙棒,此刻正握在她的手中。
想必兰姬的魔像就是被这东西砸烂的吧。
想了想,我若是结结实实挨上这么一下会是什么样,不禁浑身一哆嗦,默默在心里咋舌。
身后清风徐来,以夙似乎觉得很有趣,故意鬼鬼祟祟地轻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头也不回地道:“你徒子徒孙来砸观了,正在和钤台仙使叫板。”
以夙兴趣更浓了:“哦?那我可要好好看看。”
面对二人,弥师的声音和他的背影一样,显得颇为无奈:“姑娘息怒,在下无意阻拦,只是怕扰了其他住客歇息。”
少年一听,眼神顿然冷冽:“还说不是邪观,此地荒无人烟,连香客都没有,何来的住客?你莫要替邪佞遮掩。”
“玉哥哥,别跟他废话,他们一定是一伙的!”少女细眉一蹙,踢起巨大的狼牙棒,小树般的兵器在她手中,就像一根脆弱的甘蔗一样,舞了两圈扛在肩上。
我正惊叹这少女的力气,只听她喊了句我们上,纵身飞跃,借力旋身,挥着狼牙棒向弥师劈头盖脸地砸去,我几乎是同一个瞬间就闪了过去,甚至忽略了弥师的法器其实早已藏在身后。
我想弥师早就知道我在看热闹,但没料到我会在此刻挺身,因而我拽他的时候,他怔了刹那,清楚地看到了我是如何将少女连人带棒,一脚踢飞到了殿外的石板路上。
我在四起的气浪中低声道:“怎么不躲?”
弥师的眸子微微一动,游刃有余惯了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始料未及的茫然,来不及开口,少年急切地喊了声师妹,利刃出鞘,眨眼间直逼我面门。
我仰身闪避,恰好看见弥师眼神一冷,手腕一抖,长鞭如灵蛇般缠住剑身,再一挥动,剑光微闪,铿锵一声插入了殿外的石板缝隙。
少年欲飞身去捡,下个瞬间却僵在原地,我握着鸿运,抵在他咽喉上,弥师从身侧走出,微笑着告诫道:“小公子,这种时候怎么能背对敌人呢?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然这之后有你苦头吃的。”
说罢,不大真心却又郑重其事地在我耳畔低语道:“多谢仙君搭救。”
我瞟他一眼,低头问少年道:“你们是花氏的人?”
少女拖着狼牙棒踉跄前来,看来刚才摔得不轻,呸了一声:“瞎了你的狗眼!现在才认出来么!竟然连拜宣花氏宗主千金的本姑娘都敢打!”
弥师道:“这前缀属实啰嗦了些。”
少年懊恼道:“师妹!都说了你在外行走不可暴露身份!”
少女哼了一声:“玉哥哥你别管,阿娘那里我自有说辞!这些邪道徒简直欺人太甚,还敢还嘴,看本姑娘不拆了这座邪殿!”
我淡淡道:“小姑娘,还是不要动手为好,当心你花氏的老祖宗正此处看着。”
少女眼神陡然一凶:“哼,吓唬谁呢,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老祖宗!”
她非要和我打,也不管这少年仍然在我刀下,抡圆了狼牙棒,向我疾冲而来。我推开少年,弥师指尖一划,一阵金光闪过,少年像个粽子般被捆神索绑起来,倒在了地上。
我正要迎战,忽然仙风骤起,从殿后飞掠来,如一只大手,将腾空的少女猛地按在了地上,她闷咳一声,趴在地上,像块挨打的年糕。
“师妹!”少年大叫,一脸惊慌地向少女蠕动过去,再一抬头,以夙已在眼前,正笑眯眯地扇着破扇子,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粽子护着年糕,恨恨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以夙慢悠悠蹲下,用扇子顶开少年挡在面前碍事的脑袋,挑起少女的下巴,揶揄道:“嗯,劈砸差点意思,抡旋又使不上劲,小姑娘棒法差得有些远哪。”
少女像受到威胁的兔子,恶狠狠骂道:“你又是哪个!从哪儿冒出来的!识相的赶紧放开本姑娘,尚能饶你一命!”
以夙无辜地眨眨眼:“武艺差,脾气也差,你家授业的长辈怎么肯放你出来,莫不是盼着你被邪祟吃了去?”
少女一哽:“你!”
气不打一出来,少女扑着就要啃以夙一口,却被仙术压着动弹不得,以夙一脸诧异她怎么这么凶,边往后退了退。
我道:“放了他们吧,也掀不起风浪。”
以夙唉声叹气,示意弥师为少年松绑,自己也撤去少女的桎梏,二人缓缓爬起来,前者稍微冷静了一些,后者噘着嘴满脸写着不痛快,瞪了一眼以夙。
她揉着手腕,气鼓鼓道:“说吧,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法器和路数不太像邪道,是哪门哪派?怎么我从未见过?”
以夙眉头虽蹙起,仍笑意盈盈道:“这位姑娘的问题可真多,其实我也奇怪,我派名头也不小,怎么我认得你们花氏,花氏却不认得我?”
花氏弟子也得有那个仙缘,能见上你这老祖一面才行啊……
少年似乎看出我们没有恶意,恭敬地拱了拱手,终于肯自报家门:“……方才唐突冲撞了前辈们,万望海涵。在下花氏门生,单名一个颜字,旁边这位是我小师妹花月灵,见过前辈们。”
以夙点了点头。
这两个年轻人,此番来这深山老林,是为了我的铃铛。
我尚在人间时,花氏没少与我纠缠,就连我飞升之夜的围剿大会,都是由花氏领头,属实是斩不断的孽缘。并且我才得知,当年遗落在凡间的铃铛,最终是被花氏拾去,封印在了三千花月坞的无音崖里。
——而三年前,无音崖失窃了。
这对花氏来说是大事,阎罗在无音崖严加看守封印了十几年,无缘无故遭了贼,发现之时,护法弟子和巡逻弟子躺了一地,皆失去了意识,无音崖的封印消失得悄无声息,连报警的七口大钟都没响。
花氏宗主认为此等邪器失窃,在仙门与邪道之间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因此封锁消息,令门下弟子秘密搜寻。
花氏上下为了寻回阎罗,三年来忙得不可开交,花月灵在门中辈分最小,学艺不精却也想帮忙,自己一人出逃心里也没底,便拉上师兄花颜当垫背,趁此机会溜下了山,美其名曰历练,实则游山玩水,顺带打听打听消息。
花颜说,前些日子,恰好他们在分舵处逗留,偶然看到了天际划过一道仙光,觉得不可思议,便想来一探究竟,我与以夙前脚出村,他们后脚就赶到了。
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二人竟在这小小的村庄得到了阎罗的消息。
村民们很是奇怪,花氏弟子近日分明来过,怎的又来了两位?便告诉花颜和花月灵,前面来的两人替他们打跑了妖精,还拾得了妖精的铃铛,如今上山往道观里去了。
二人一喜一惊,喜的是有了铃铛线索,惊的是有同门抢了先,又怕被发现偷溜出师门,没有选择御剑,而是徒步上山,雨天难行,二人硬生生走了一夜,才在天明时分赶到,结果同门倒是没见着,竟意外发现此观乃是无忧道邪观,竹篮打水未免太不甘心,气得抬手便砸了兰姬的塑像,还险些和弥师起了冲突。
“没遇到其他师兄师姐算我走运……”花月灵气冲冲道:“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见过观里的妖道,这次不为民除害,把他们打个屁滚尿流,本姑娘就不姓花!”
花颜难堪道:“师妹,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找阎罗为先,以免邪器落入歹人之手,无忧道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铲除,此处似乎已人去楼空,成不了什么气候,不必太介怀。”
根据花颜的描述,偷阎罗的贼能够撂倒一群仙门的高阶弟子,显然并非等闲,但以狐狸那挠痒都不够看的妖术,究竟要如何做到从严防死守的无音崖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阎罗?且,为何他手中只有一颗铃铛?其他的又在何处?
难不成……
我凝了凝神,暂且将心中的猜测按下,听花氏小友继续往下说。
花月灵不甘心地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以夙一番:“喂,我们都报上姓名了,你们怎么还不说自己是谁?”
“姑娘当真想知道?”以夙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摆足了架子道:“万法随念晓变化,本性从心通自然。吾名以夙,乃时庭仙山岁华洞天,随缘仙人座下大弟子是也。若要论及辈分,花氏的老祖还要唤我一声师兄,你们这些娃娃还要称呼我一声师伯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