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摘支窗上糊的高丽纸照了进来,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光线在竹制地板上印出了规则古朴的花纹。
这是间整洁干净的闺房,酸枣木嵌少许螺钿的家俱既不奢靡,也不寒酸,在卫国算得上是中等偏上的人家。
向阳的墙上贴了很多张炭笔画,画的全是些精美的珠宝首饰,桌子上还有张没画完的金钗图案,用大理石镇纸压着。
墙角的矮几上一件绿意盎然的小盆栽,已经结出了几颗米粒大小的青果,两三个月后会长成金灿灿的小金桔。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躺在床上,冰肌玉肤,青丝如水藻般披散在枕间,柳叶弯眉不时轻蹙着,睡得并不安稳。
一门之隔不时传来喁喁细语,渐渐情绪高涨,控制不住音量大了起来。
“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姻缘?哪怕再是不般配,生了孩子之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命。
“比如我,当年爹娘要将我许给个银匠学徒,我是不乐意的。如今他老了,还能大概看出年轻时的情形,又黑又糙。再瞅瞅我,不是自己吹,当年的身段简直就是衣裳架子,样貌是在庙会上扮过观音的,只是那乡下地方,我愣是一个也没看得上。跟您说句不怕被见笑的大实话,别人以为我跟小石头是姐弟,到如今还有登徒子撩拨,若不是我老派守旧,早就跟老杨头散伙了!
“唉,这么多年那张丑脸看下来差不多已经习惯了。我想开了,哪怕夜不归宿,也用不着担心他在外面找了相好的,岂不比嫁有了几个臭钱就风流的混账省心?家里不是大富大贵,但有几个闲钱,吃喝不愁,没有妾室们狗屁倒灶的事来烦心,好多夫人太太背地里说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呢。
“小石头随了他爹,也长得糙,可他有双巧手啊!小时候哪怕是玩泥巴,他也玩得象模象样。才六岁,就有小孩为了争抢他做的弹弓打架。想起来真好笑,他们的父母居然跑到我家来告状。十岁上他偷拿了柜上一碇银子,被发现后给了顿揍,却原来是雕了一只小鸟。过不了几年啊……哈哈,客户上门专点着要小石头做,老头子都要靠边站喽!
“盈盈生得美,特别爱臭美。她阿爹和哥哥做事时喜欢在旁边守着,小嘴还问东问西,指指点点,小大人似的总有她自己的主意。最初我们都没往心里去,那年新春也是一时兴起,依着她的心意做了支小珠花,不料被好几个客户看中了,要求做同款。明明有老图样,但很多顾客还是愿意听她的意见,甚至直接用她的图。
“欣欣嘛,那还是个六岁的傻孩子,整天就知道吃和玩,还啥都不懂,啥都看不出来。小孩子全都一个样,长大后自然就出息了。有前头哥哥姐姐打底,终归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放心得很,啊哈,放心得很。
“小石头和盈盈长大了,小店生意就越发兴旺了。许多豪门大户找到巷子深处让我们做,一家人根本忙不过来,得要提前半年预订。因为怕得罪了贵客,宁愿少接点,连租的门面都退了,在家里干活。人家的珠宝太贵重,弄丢了赔不起,夜里我们四个得要轮流值夜,累得睁不开眼。
“虽说累了些,可是看着银钱哗哗地往家里流,刚存了钱庄,钱匣子过不了多久就又满了,跟个聚宝盆似的,那些年轻时的不甘心就都烟消云散了。”
杨盈盈睁开了水灵灵的瑞凤眼,嘤唇微张,千言万语化做无声叹息。
“后来怎么样?你不是瞧见了么?我们一家从下城区搬到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住进了这三进的大宅子,跟你家的香饮店成了邻居。”
张氏越发的得意,笑出声来。
“相府的公子小姐们与盈盈年纪相仿,肯抬举我们这小门小户,经常带她一块儿出去顽。相府上上下下都对盈盈厚爱有加,尤其是岚公子,几次三番,明的暗的向我家盈盈表白。
“不是我夸口,从乡下到城里,从下城区到皇城根,我见过的姑娘家里面有盈盈的聪明灵巧,就没有盈盈的美貌动人,有她的容色,就呆头呆脑。
“只恨我当年眼皮子浅,草草地嫁给了老杨头,但凡门户再高点,我家盈盈能当上娘娘。”
“皇上今年六十有二,太子也四十三了,您能舍得?”这是隔壁李婶的声音,细听之下有几分揶揄,几分眼热。
张氏浑然不觉,仍是骄傲地说:“那哪儿成啊?我就是这么一说,横竖盈盈的婚事用不着我伤神,她自己个儿就能安排得妥妥贴贴,还带着全家飞黄腾达。
“她李婶,娟儿姑娘好不容易遇上个称心如意的,难得宋裁缝也点了头,就该趁热打铁赶紧将亲事定下来,无论如何也不会扯女儿的后腿。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万一有个万一……那不是还有我家盈盈么?她们两个好得亲姐妹似的,若是谭裁缝敢欺负了娟儿半点,盈盈第一个不会放过他,最好掂量着些。”
话不是这么说的,杨盈盈皱起了眉。
娟儿姐姐正为了和宋裁缝的婚事在家里闹绝食,李婶急得满嘴的水泡,这些话没有安慰,反而更会让她心里添堵了。
娘亲的为人极好,不会使坏心眼子,可总是在自以为聪明时说错话做错事,得罪了本不该得罪的人。
罢了,今儿个实在没这份心力,以后再找机会调解转还。
“盈盈生得俊,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整条朱雀大街没有姑娘家比得上,我家傻乎乎的娟儿自是不如的。”张婶话锋一转,不咸不淡地说,“盈盈还没醒吗?娟儿在家里又问过四五回了,催着我过来再瞅瞅。话说八月十五的晚上她不是去相府的画舫上游湖么,怎地会落水?这也忒不小心了!昨儿个戌时发生的事,今天快到晌午了,怎么还不见岚公子上门?宋裁缝不是良人,他连着三次上门都被打了出去,怎地岚公子对盈盈倒还旭宋裁缝对娟儿上心?换我们胡家,别说是没有功名的相府嫡子,哪怕皇子皇孙上门求亲,也舍不得将娟儿嫁过去。”
放下家里一摊子事过来探望,却受了一肚子气,怨不得李婶心里不痛快,杨盈盈掀开薄被,坐了起来,还是得自己出去打个圆场。
张氏大笑,笑得畅快,毫无芥蒂:“悄悄跟你说,你只知道八月十五的夜里盈盈人事不知被人送回来,可你知道那是谁么?说出来我怕吓死你,那是三皇子邬怀安呀!”
只听到这个名字,杨盈盈就突然间泄了气般朝后重重一倒,又躺回了床上,脸颊迅速浮起潮红,红得要滴出血来,又羞双又恼,恨得银牙直咬,小拳头攥得要捏出火来。
“唉哟喂,我的心突突的,险些昏倒过去。这辈子连做梦都不敢想能见到皇子,还能说上话,他管我叫大婶哩!我一听就知道他对盈盈动心思了,年轻的郎君们都这样。
“那气度,那谈吐,那容貌,啧啧。我开着金店,见多了贵人,但从没见过这么优雅贵气的。有句话叫‘因祸得福’,形容到我们盈盈身上半分也不差。
“丈母娘的心思都一样,都盼着女儿能嫁个如意郎君,但人算总是不如天算,该放手时须放手,命里有就抓牢了,命里没有也别强求。只要靖王殿下再进一次金店的大门,我就要让他成了我们老杨家的女婿。 ”
一声声扎心的话直往耳朵里钻,杨盈盈好想立即跳下床,冲出去大叫几声——千万不要!
和她娘亲一样,杨盈盈也是要脸的,一时痛快的事做不出来,只能憋着,憋得脑子嗡嗡的。
辗转扭了扭身子,杨盈盈面朝墙壁,愤恨地一头撞了上去。
这一撞,意外地舒服了些,至少不再胡思乱想了。
杨盈盈索性一下接一下地撞了起来,多么希望从来没见过那个人。
只要多撞几下就不记得了,只要不记得,那件事情没有发生过……如果这样该多好!
天啊,地啊,为什么要造出那样一个磨人的妖精?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姑娘都不会想要嫁给他,他的坏无法形容,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么的别出新裁,完全不能用常理推断。
跟他在一起就是受折磨,哪怕多一时半刻也会被逼疯,怎么能嫁给他?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啊,嫁猪,嫁狗,也不嫁给那个混蛋!
下一章男主现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张家长李家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