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中升,燥热渐起。
婢女们端着菜碟鱼贯而入,尤枝枝站在西膳堂饭桌前候着等着看着,摆弄菜碟不是她的活计,她只是百无聊赖地站着,心里一碟一碟又一碟地默默数着数。
今日怎么只有十八碟?尤枝枝纳闷。
总管家好似看出她的疑问,回道,“尤姑娘,还有个羊腿正烤着,按大人的习惯,要等大人用得差不多再端上来。”说话点到为止。
意思是可以叫东方溯吃饭了。
尤枝枝回了礼,朝翠榆院正堂走去,路上,她绞着袖口薄纱,抗拒和东方溯多说一句话。
幸而,玉枢候在堂前廊下,
“玉枢先生,菜都上桌了,要现在请大人用膳吗?”尤枝枝长舒了口气。
玉枢视线落在尤枝枝芙蓉秀脸上,见她明亮的眼眸闪过的一丝期待和如释重负,自是明了,
“尤姑娘稍候,我问问大人。”
“谢过玉枢先生。”尤枝枝站在廊下,听见玉枢禀报后一阵簌簌的声响,便知这是要用膳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半垂眸候着,
不多时,三个人从尤枝枝面前经过,东方溯的脚步一眼便能认出来,他步履均匀稳健,一步步踩着鼓点,“咚咚”敲在尤枝枝心头。
她生怕东方溯会无端发难。
以前不是没有过。
直到他的冰压渐逝,尤枝枝才抬起头,适可而止地隔着一段距离跟上去。
东方毅回头上下打量着尤枝枝,厚薄适中的红唇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看起来好像放荡不拘,
令人极不舒服。
尤枝枝淡淡地回了个笑,戒备着别开视线。
路途不远。
兄弟两人落座后,尤枝枝依照之前的样式缓缓备着菜。
时而轻舒云手,时而抬腕低眉,玉袖生风,一双灰色眼眸如月下潋滟柔波,清泠而绝俗。
东方毅视线若有似无地一直在她身上打转,心里痒得很,
“美人在侧,秀色可餐啊。”
他拎起酒壶倒了杯酒,学着风流雅士之姿,款款道,
“桌上有美酒佳肴,身旁莺姿燕燕,如此才对嘛!以前,就你、我、他三个大老爷们,这酒喝得,跟水似的。”
那装腔作势的模样,像极了狎.妓。
尤枝枝黛眉微锁,全当没听见。
东方毅拿了一个暖玉碎花酒盅放在东方溯面前,“来,二哥,我给你倒上。”
东方溯未置一词,一饮而尽。徒留东方毅还巴巴地举着杯子要和他碰杯。
一旁的尤枝枝端着小碟,布两道菜停顿片刻,余光瞥见东方溯吃完一半,再布两道菜,始终保持着东方溯面前的碟子满而不溢,少时不空。
玉枢从旁看着,倒觉得尤枝枝是个行事妥帖、进退有度之人。
夹至第九道十道菜时,尤枝枝大脑渐渐放空,单调重复得甚至无趣。
幸而此时一整条羊腿端了上来,肉香四溢,滋滋冒着油花,尤枝枝肚中噜噜作响,这才意识到自昨晚至今她几乎米粒未沾,现在恨不得抱起这根羊腿,一顿狂啃。
可惜如羊腿这样的食材,八成只烤了一份。
尤枝枝仿着酱牛肉碟里肉片的大小,切下三片,放至东方溯面前的菜碟里。
自己觉得无甚不妥。
但在她转眸之时,竟好似看见东方溯一双眼光如射寒星,隐隐闪着不快。
难道他不爱吃羊肉?
尤枝枝并未多想,只因思绪转瞬就被其他事情牵绊:要不要也替东方毅切几片?
眼随念转,尤枝枝看了眼东方毅,正见他色眯眯望向自己,胸口犯恶,忽得想起总管家说过,她的任务就是伺候东方溯吃饭。
正巧不想替他切,现下一下子说服了自己,把刀狠狠插在羊腿上,退到了一旁。
这丁点迟疑收进东方溯眼底,成了眉来眼去。
他心底无端生出一抹燥意。
东方溯捏起酒杯,把酒灌进嘴里,冷冷一掷。
一只脚刚踏进西膳堂门口的方一浑身一怵,缩回脚看向玉枢,不明所以。
玉枢适时走了出去,两人在廊下说话。不一会,玉枢回来禀告,“大人,三老爷让您回趟东方府,问您今日晨时从外面带回女子之事。”
今日晨时,带回女子?
那不就是她!
可她算什么被带回来的女子!
不对,这事怎么就传到了东方府他三叔耳朵里?就是那个传说中迂腐刚直的御史中丞!
不会又要拿这事弹劾东方溯吧!
夫人未进门,却拈花惹草,这在极重礼仪教义的东方府,定是不容她吧!
那她不会被处理掉吧!
这时,倒是没人在意尤枝枝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东方溯直接甩给东方毅一记眼刀。
东方毅举手告饶,笑得天大的无辜,“二哥别冤枉我,我今晨便来了你府上,身边就跟着侍卫飞翼,不是我通风报信的。”
进府后,飞翼被拦在门房候着,应该不可能。
“谅你也不敢。”东方溯收回视线,把玩着小酒盅,又扔出个钉子,“那你今日为什么赖在我府上。”
东方毅背上逼出一层冷汗,强挤出一脸笑,“二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每年这日早晨都会早早来探望你的。”
言下之意,是他一直惦念着东方溯的母亲,而且,还担心他昨夜思母成疾。
说完这话,小心翼翼地瞧着东方溯没再继续逼问,东方毅连忙转移了话题,“不过,今日还真有另外一件事要二哥帮我拿个主意。”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牡丹雕花的长匣,打开一看,是个珍珠碧玉簪子,
簪子通体碧绿,簪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彩凤,簪头一朵雪莲悄然绽放,还有一个莲花子似的吊坠,端的是飘雅出尘。
是上两世东方毅前后送给尤枝枝两次的那个发钗。
第一世,她戴了这个发钗,被东方溯杖毙。只因逃婚的未婚妻楚芳若,经常戴着个一模一样的。
第二世,这个发钗里藏着送东方溯归西的毒药,就在雪莲花蕊的珍珠里。
“我最近认识个姑娘,心仪于她,想送个首饰给她,二哥帮我看看这个发钗如何?”尤枝枝听东方毅说道。
可东方毅都不是这个时候送给她的。
心仪于她更是鬼话!
尤枝枝盯着那个发钗,心如乱麻。
许是她前两世第一次布菜的时候皆因过度紧张和害怕,早早被玉枢看出来,在此之前就被遣出去了?
尤枝枝吓得面如白莲,生怕前两世的这点阴谋算计提前被发现。
簪子之流,东方溯不屑一看,倒是没想到尤枝枝紧盯着不放,冷眼嫌弃道,“华而不实。”
“那就可惜了。”东方毅故作为难道,“不如,就送给这位姑娘。”
尤枝枝手抖了下。
她下意识朝东方溯这边瞧,只见他冰冷孤傲眼眸仿佛没有焦距,虚虚地落在羊腿上,深黯的眼底充满了令人猜不透的平静,
尤枝枝心虚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还好玉枢替她解了围,
“三爷,府里有规矩,婢女不可私受外男财物,不如在下先代为保存,哪日大人准允,我再转交给尤姑娘。”
东方毅没有纠缠,爽利地答道,“好。”将檀木盒放到玉枢手中。
玉枢还顺道拿走了东方溯面前的酒盅,“大人,已三盅。”
三杯下肚,东方溯手背上隐隐浮出青来。
毒药已经下好了。
东方毅扣住酒盅,语态轻快,“玉枢,今日高兴,多喝两杯无妨。”
两人正推搡,东方溯忽然出声,“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可高兴的?”神色透着不快。
真是不会聊天。
尤枝枝正在腹语,夹的一块肉片竟不知怎就掉在了东方溯袖口上,
屋里气氛顿时一滞,三双眼睛齐刷刷朝尤枝枝看过来。
她为什么要替东方毅解围!
尤枝枝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脑中全是今晨那名婢女被赶出府的场景。
玉枢看到她不惊不惧,反而透着喜色,心里替她捏了把汗,莫不是吓傻了!
时间仿佛凝在这一刻,
尤枝枝最先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帮东方溯擦袖子,“大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大人相信,奴婢绝对不是故意的。”
突然地靠近,尤枝枝身上散发的清新花香钻入东方溯鼻尖,说不上的心醉神迷。
只道是船上的毒未消。
“不是故意的?我看你是有意为之。”东方溯脸色阴沉,好不容易抽出袖子。
尤枝枝手里一空,这才想起出府还有第二步:磕头认错。
她噗通跪倒在地,下了狠心“哐哐”磕头,不知是头太硬还是地板不对,三五下后也未曾出血,
“请大人恕罪,奴婢不该当差分心,奴婢,奴婢,自昨晚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东西,奴婢好饿啊!您看看奴婢的手,都不受控制了。”
尤枝枝真的将手举到了东方溯眼前。
“哈哈哈哈,这个婢女好生有趣。”比楚芳若有趣多了!
东方毅饶有意味地笑完,又生了抢东方溯女人的念头,“就是粗手笨脚的,不然,二哥送给我,我帮你调教调教,如何?”
说着,东方毅放浪公子般,竟直接伸手去抓尤枝枝的青葱玉手,
尤枝枝只觉得脑袋有些晕懵。
送给他?
她可以离开中书令府了吗?
东方溯会答应嘛?!
心跳得越来越快,快蹦到嗓子眼儿上来。短短呼吸之间,尤枝枝紧张、激动、兴奋,直等着要上下两重天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