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枝枝跌落湖里,
纵然是酷夏的湖水,却比记忆中的还要冰寒,一滴一抹都如钢针刀割般,射穿她的皮肤,让她无法呼吸。
漆黑无比的冷湖下,古琴没能如预想的那般带着她浮出水面,尤枝枝仍像前两世那样,狼狈地挣扎着,她尽力支撑自己不被水流淹没,但越是挣扎,越不能自拔。
前两世的记忆在这刻如潮般翻涌而来,一帧帧一幕幕都是她的无助、挣扎、恐惧、异想天开、心力交瘁……
嘲笑她这个想挣脱命运的蝼蚁,被命运玩弄蹂躏得体无完肤。
两世忙碌,终是泡影。
古琴脱手坠下,湖水里只剩一团涡流,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抓住她,将她拖入深渊。
尤枝枝不确定,这次还会不会有人把她拖回岸边?像一个破布袋。
身体渐渐变得沉重,尤枝枝冷嘲着自己,任由暗黑漠然的湖水灌满她的耳朵,
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只有一片死寂。
莫名得安宁。
意识即将泯灭前的一刻,尤枝枝反倒又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有点像魂魄离体,被无名的力量托举到了九天云霄。
难道,这一世就如此结束?
也好!
与一次又一次的重生相比,也算不错。
可惜,只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这片宁静就被耳边凉凉的风声割裂,无力感骤然间闪过,背部毫无征兆地触地,石子嵌进肉里般,绞痛让她重回炼狱,
尤枝枝佝偻在地上猛然呛咳起来,全身迸沁着冷汗。
当她终于停下咳嗽,缓缓睁开双眸时,落入眼帘的,却是东方溯手中长剑寒光一闪,
她应激性地缩紧脖颈,但没有上一世寒夜里的坚冰入体,只是胸前几缕青丝飘落,像一只折翼的蝴蝶,缠附在古琴上无声陨落,残破的凄美,
东方溯把刀扔回给侍卫,视线在尤枝枝身上一顿,她的发尾湿答答滴着水珠,沿着脖颈、锁骨,缓缓滑进微微敞开的衣领,一袭罗裙被水打湿变得透明……
船舱里的片刻旖旎和凝脂触感若有似无地浮于眼前。
东方溯墨晶般的双眸微微闪动,多情又冷漠,他随手接过幕僚玉枢递过来的披风扔到尤枝枝身上,
“把披风穿上。”
此时的尤枝枝,正盯着身旁的古琴和斩断的几缕发丝愣神,视线被突如其来的宽黑锦缎披风盖住,
她扯下披风,疑惑地循着冷音望去,只瞧见东方溯迎着河边走去的侧影,
湖水打湿的长发如墨散落在白衣上,铺散至腰宛如妖娆的水草,水滴像弹珠,顺着发丝一颗颗落在他脚边的水面上,
“滴咚滴咚”得也重重砸在尤枝枝心底,似是停不下的滴漏细数着她生命的流逝。
尤枝枝朦胧间感觉前两世好似漏掉了些什么信息,可脑袋乱哄哄得,怎么也捕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时,一道柔美而不失有力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中书令给你的披风你便披上吧,夜风寒,免得着凉。”玉枢半蹲在她身旁,抱起古琴,视线守礼地停留在她的脸颊上。
刚巧一阵夜风吹过,尤枝枝打了个寒颤,她木然地点点头,抓起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只剩一双杏眼露在外面。
那双眼睛受看得紧,仿若有潋滟星光落于她眼中,虽然总是淡淡得看人,却说不出的晶亮明澈。
但仔细端详时又围着云雾一般,朦朦胧胧的,好像凝着秋水般的愁容和迷茫,
“姑娘,在下应该如何称呼你?”
如今的玉枢不认识尤枝枝实属正常,因为她进府时日短,后厨的烧火婢女,无缘到前院去。
“尤枝枝。”她开口道,嗓音清爽脆响,水洗过一般。
末了,嘴角挤出一抹礼貌的笑意。
前两世里,玉枢从未为难过她,不仅如此,他待人和善,上至东方溯,下至小厮婢女,他皆以礼待之,并无二致。
尤枝枝对他颇有好感。
“‘枝枝承绿影,春风送喜悦。’好名字。”玉枢目光不含一丝杂念俗气,温柔得似乎能包容一切。
这句诗尤枝枝听了三遍,每次都赏心悦耳,“玉枢先生,谢谢你。”
玉枢闻言,疑惑一瞬后,恢复清雅的笑,“方才,并非我救的你。”
这话不假,他周身干爽,肯定未涉水。而不远处东方溯的贴身侍卫方一和方六,浑身湿答答的,正一脚踢在刺客腿窝处,两名刺客磕倒在东方溯脚边。
水纹波光映照在他的侧颜上,他盯着远处火光渐熄的花船,全身散发着方才刀锋一样冰冷的气息。
“埋了吧。今天我不想见血。”说完,东方溯风姿隽雅地朝不远处的檀木马车走去。
不见血,这可真是天大的恩赐啊!
尤枝枝从心底蔓延上一丝苦涩,直至脸颊。
这点情愫的变化无一遗漏地落在玉枢眼里,“今晚吓到你了吧。马车就在那边,可以站起来自己走吗?”
尤枝枝迟钝地点点头,又快速地摇了摇,“我不坐马车。”
玉枢没想到柔弱的小姑娘会用这样决绝果断的语气拒绝,犹豫着,
“那,你会骑马吗?我没有准备更多。”
尤枝枝明白,马车和马匹已经够了,她不值得更多,或许,他们也没想到这一晚过后,她还活着。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尤枝枝在想一种可能,“不然,玉枢先生,你就当今晚我死在船上了,把我扔在这里。”
她这个愿望没等到玉枢的回应,倒是马车里,东方溯不耐地撩起帘子,
“还不上马车,等我亲自下去请嘛!”
他刻意咬着字音,声音带着一股被砂砾蹭过的低哑和慵懒,似笑非笑般像是诱哄。
玉枢颔首应着,抱着古琴站起身,眸光柔和,“尤姑娘,我带你过去?马车里已经准备了干净的衣袍。”
尤枝枝跟着站起,福身道,“多谢玉枢先生好意,怎敢劳烦玉枢先生带路,我自己过去便是。”
等尤枝枝离开,侍卫方六踱步到玉枢身旁,看着尤枝枝一步三晃地走远,柔弱得好像随时要跌倒,嫌弃道,
“她也要埋了?”
话音刚落,后脑勺被重拍了一巴掌,侍卫方一恨铁不成钢道,
“榆木脑袋,咱们大人好不容易身边有个女人,埋什么埋,信不信我把你埋了!”
方一威胁的话并不奏效,方六刚毅的脸上闪过讷然,愣愣地问玉枢,
“她不是眼线?”今晚戍卫的都是极信得过的,除了这个婢女。
玉枢看着越走越远的纤细背影,笼罩在宽大的披风里,更显瘦骨伶仃,
“待查。”
往日里,东方溯喜怒不显于形,他们都会请教玉枢先生,他的意思就是主子的想法。
闻言,方六右手握上刀柄,向前趋走几步,“我先把她擒了。”
被方一眼明手快拉住,“你没见主子在水下救她!要杀要擒也得主子发话才行!谁给你的胆子敢自作主张?!”
方一意味不明地一笑,“我看,也许过不了多久,府里会多一位女主子。”
这话不言自明,方六表情呆木地随着方一的视线望去,闷声疑惑,
“主子会喜欢她?”这话问的玉枢。
玉枢并未回答,眼中一片平和。
方一用刀柄捅向方六的腰脊,替玉枢答他,“主子的喜好也是你能妄议的!我们只管等主子的命令。走吧!”催促他赶紧到马车旁护卫。
尤枝枝钻进马车时,东方溯正慵懒地斜倚在窄榻上,换了件曲水紫锦织的宽大袍子,双眼微闭,眉眼间竟似糅合了仙与妖气,清丽出尘中挟着入骨的媚惑。
这是她头一次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端详这个令她既痛又恨的男人,
他五官完美得如雕刻般,粉嫩的唇形,高挺的鼻梁,剑一般斜斜飞入鬓角的浓眉,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与清雅。
嘴角微微弯着,似是在笑……
“好看吗?”
突如其来的清冷声线像是当头浇下来的冷水,尤枝枝被呛在原地。
马车徐徐行驶,东方溯半垂的眸子缓缓睁开,一双黑瞳犹如拂尘的绝世宝剑,冷锐无情、不容侵犯,仿佛能穿透人心。
将方才那点艳丽贵公子的风流佻达压得片甲不剩。
“我好看吗?”他又问。
尤枝枝不知道他为什么紧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好、好看。”
“怎么好看了?”东方溯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磨搓着一只翠青龙凤酒杯,酒色鲜红妖冶,刺痛尤枝枝的双眼,
她视线规避下移,定在东方溯腰间玉带上,答得像背书,“比画上的人都要好看,她们说中书令大人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是女娲娘娘拿玉雕得人,是这世上一等一好看的人,蜀锦穿在大人身上都逊色,玉石佩戴在您身上都暗淡,这世间的男人与大人相比,都俗气得紧……”
蜀锦和玉皆是他偏爱之物。
东方溯听着不走心的恭维话,平静深黯的双眸定在她的脸上,明暗难辨。
此时的尤枝枝看起来像是把自己裹了严实的柔兔,畏缩又胆怯,可那双藏在长密微卷睫毛下的大眼睛,却偷偷溜着聪□□黠,眨动之间,透出一股大巧若拙的劲儿。
尤枝枝换气的档口,又搜刮了一遍肚子里不多的辞藻,朱唇刚启,却被他一把揽入怀里。
尤枝枝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了,身体僵直无法动弹,大脑也停止了思考,任由东方溯修长而有力的指尖捏着她的下颌,微微上抬,迫着她的目光避无可避地迎上他。
“你很了解我,和我的弱点?”他问。
嗓音清冽寡淡,东方溯视线盯着她,看似平静,眼底暗藏着锐利如膺的凛然,却像极了伺机扑向猎物的虎豹,充满危险。
第三世了,她还是被他的威压迫得毫无反抗余地。
船上她对刺客说的那些话他还是听到了!
她被怀疑了!
刻意关注他,查清他的弱点,遇到危险出卖主子,自己逃生。
这些怎么看都是细作或叛徒才会干的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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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