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羽毛球课上,授课老师说学校在办羽裁班,之后几个学校的羽毛球联赛都会启用考核的实习裁判员,姚锦春难得有兴趣,在周六去了体育馆的会议室。
早上九点,姚锦春嘴里嚼着包子,揣着那本《羽毛球竞赛规则》,屁颠屁颠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穿过走廊。
走廊没有开灯,光线昏沉,姚锦春眼睛滴溜溜盯着自己变幻的影子,她忍不住踮起脚尖,轻快地跳了两步。
还记得在高中看完《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之后,她总是情不自禁关注自己的影子,夜色稍一来,兴许影子便活过来,这是一种神奇的生物,伴人生,伴阳无,姚锦春有种奇怪的想法——看不清一个人表象时,去看看他的影子。
她突然缓下脚步,拧眉看着地面,娇俏活泼的小姑娘像提了一把菜刀移动着,只是这头顶什么时候冒出来两只耳朵?姚锦春倏地回头,杏眼瞬间睁大。
“你怎么这么幼稚!”姚锦春盯着男生比着的剪刀手,一想到刚刚自己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蹦跶全被人看见,火烧似的热度一点点爬上脸颊,她先发制人,阵势不能输。
李斯微转了下颌,若无其事放下手,浓密的睫毛微垂,并不在意她的恼怒,“你好小兔子。”
男生笑得有些恶劣,露出的犬牙莫名森森,看着竟像只狡猾多端的黑狼。
姚锦春的个头在他的肩膀处,过大的仰视角度令她不适地后退几步,她好似受不了那道灼热的目光,张了张唇不知道说什么,干脆转过身走向会议室,不再搭理。
李斯始终跟在她的身后,她有些害怕直白或强势,她感觉到身后覆盖的阴影,好像连隔绝的空气都被黑狼一口吞咽下,焦灼相近,姚锦春快步挑了第二排的座位坐下。
她特意选的靠过道的位置,结果耳边传来李斯低且沉的声音,“同学,让让。”
本想吐槽一句“跟屁虫”,转念回想起他惊人的耳力,姚锦春翻开书,把话咽下去。
羽毛球联赛在几个星期之后,羽裁班只需要来两个周六,羽协会长和负责人讲了一上午竞赛规则和术语后,姚锦春得知下下周要卷面考试,然后实习裁判。
她听课向来认真,索性一直到下课离开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这周六姚锦春又约了搭子,还是体育馆的老地方。
几乎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姚锦春不可避免想到上次初见李斯的场景,她有些心不在焉,搭子接连发来几个好球,她竟像是眼花似的全漏拍了,对面的搭子“嘿嘿”笑,以为自己球技已经到了下一个水平。
夜里躺在床上,枕着室友绵长的呼吸声,姚锦春反思自己这些天的不对劲。
脑子一空下来就会不经意闪过李斯跳杀扣球的画面,大汗淋漓,张扬举拍,和黑沉炙热的眼眸……
网友说喜欢是思念的空白,穿针扎缝,是**和温情的开始。
可是她并不想拥抱,钟情默默诉她的念想,她只是……
于是,鲜少熬夜的姚锦春蒙着被子,找了几个网站搜索一些女性向的视频,一直到凌晨两点,姚锦春拉下被子,长舒一口气,面色酡红,眼睛湿润。
她有种干尽坏事后的罪恶感,宽慰自己“人的理性、激情、**始终在征战”,人之常情,不必介怀。
姚锦春悄悄摸向纸巾,在这个夏天确认了自己的性癖——体型差,强制爱。
在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吃晚饭,她百思不得其解,她问叶安,“妈妈,有人说我很黄,是什么意思。”
叶安一下子被问住了,左顾而言他,反倒问起她是谁说的。
上初中后,接触的信息面广了,姚锦春渐渐长成了好朋友密谈的“巫婆”。
体面是一件很容易伪装的事情,只需要在半大的同学开黄色玩笑时闭嘴不说话,克制就会成为最好的面具。
其间,姚锦春有段时间对绘画很感兴趣,叶安在暑假替她报了一个绘画培训班,后来上了几个月,姚锦春没时间便不去了。不过,她拥有了丰富的人体构造理论知识,在高中课下偶尔会悄悄画几个“大卫”,然后随手添上几件布料。
每每画完后,第二天的午饭餐桌上,叶安会不经意提起,锦春,要好好学习。
姚锦春就像被发现了一样,心虚应着,打游击似的隔段时间再重新起笔。
大三的寒假,姚锦春被叶安领回老家,车上,叶安沉默地看着路况,把着方向盘。
姚锦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总会知道的。
“你爷爷昨天晚上没了。”
叶安看着马路边的一栋两层白色小楼,开了车窗,罕见地点了跟细长的烟。
车已经停了,母女俩都没有下车。
白色的烟雾弥漫在窄小的空间,即使开了车窗,也留恋般久久不去。
姚锦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似乎呛鼻的烟味没有顺着鼻腔涌进,反倒混乱了眼球表面。
平心而论,她和爷爷奶奶不是朝夕相处,只有在寒暑假偶尔去住两三天,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不是顺着性,就是流向血缘,再多的,少之又少。
她没有见过爸爸,或者说,她不记得爸爸的样子,在她只有一岁的时候,听叶安说他就死了,那时候叶安手里攒着八万的嫁妆,刚怀着她,就得知新婚的丈夫患上大病,彼时八万可以在桂花街买下地段尚好的地基,到了医院砸钱如流水,很快就空了。
姚锦春的外婆在邻省,听说了消息,患着风湿坐着火车,搭上大巴翻山越岭,哭得眼睛都快瞎了,一个劲儿直叹,我的女儿命苦……
那年叶安二十五岁,年轻的寡妇没有再嫁。
姚锦春问叶安:“妈妈,你很爱他吗?”
叶安熄了烟,依旧是干练的模样,“你太小,不懂。”
他们是相亲认识的,短短两年不到,怎么会谈得上“爱”?
她把一个奶娃娃拉扯长成妙龄少女,亭亭玉立的样子,再多的心思也被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磨平了。
她不爱他,她只是想,他在多好啊。
奶奶年纪大了,或许是经历过很多事,尽管有支气管炎和各种老年病,这会看着是精神的,她看到这个常来孝敬的儿媳妇和乖巧的孙女,连忙从堂屋走出来。
灵柩停在的正是堂屋,叶安操办了丧事,请了叔伯婶子,邻里的村民。
姚锦春帮不上忙,这几天她一直陪着奶奶。
奶奶腿脚不好,是早年的病折磨坏的,原本医生都放弃了,说是回去准备后事,结果爷爷死马当活马医,请了个赤脚大夫,病好了,虽然腿脚不好,但实实在在的,奶奶没事。
奶奶像往年寒假一样,从橱柜里拿出一袋称重的饼干,她笑着招呼姚锦春,“姚姚,快吃,奶奶特意上街买的。”
姚锦春坐在亮堂的卧室,拿出了一包饼干。
“你妈妈很累这些年。”奶奶是个急性子,如今也说起往昔,回忆起来,“你要多照顾照顾妈妈。”
“是我们这两个老东西拖累了她。他去了,我也不远了。你们要平平安安,把你爸爸没活够的劲活回本,她听你的话,让她有时候别太犟。”
“早知道这样,下辈子别遇到我们志德了。”
“奶奶……”
饼干吃完了,可姚锦春的嘴里还在嚼,她唤了一声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摸着她手指上的皱纹,一声声重复,“奶奶……”
她突然觉得嘴里的饼干好黏牙,不然怎么附在牙龈上,让她使劲力气也无法做到……还有余力张口。
叶安拉开了卷帘门——这扇平日里只有逢年过节打开的大门,姚锦春听见一大串钥匙叮当作响的声音。她恍惚,原来和刺眼的距离只有一扇大门。
乡下喜大办丧事,叶安联系了乐队,欢欢喜喜唱三天送葬。
姚锦春头戴白布长绢,“披麻戴孝”从来没有这么生动过,她在办席递菜的空隙歇在厨房,灶台燃烧的火堆映在她的脸庞,夏天太过燥热,蒸腾水汽扑面而来,以至于姚锦春掩面擦拭。
乐队的台子已经搭好,一首《父亲》从坝子里传到厨房里,她也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亲人去世好像必须要哭的,不然怎么解释她和爷爷其实数十年只说过屈指可数话的事实。
她想,人死的也太容易了,眼睛一闭,安然躺进去舒舒服服地睡上十年百年。好像太轻松,太平常了,以至于她连他的每一件小事都记得很清楚,犹在昨日。
假小子的姚锦春长大了,头发长长了,奶奶摸着小女孩的后脑勺,笑着说,姚姚,头发该绑起来了。
姚姚说,我没带发圈,只能披着。
太阳落山,爷爷搭好饭桌,递给她两只崭新的黑色发圈,上面系着两个小巧的银色小珠。
村里的小卖部不会有饰品卖的,姚姚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叶安找到厨房里的姚锦春。
要去磕头上香了。
乐队的哭唱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得比姚锦春还厉害。
叶安说,棺盖还没阖上,去看看吧。
姚锦春走不动遥遥的两步,她只是摇头,她想告诉他——她已经自己走完那两公里了。
黑色的发圈藏在乌黑茂密的发间,两根白蜡烛燃掉一点点的油烬,黑白的照片上他笑着,正对白布长绢下隐隐的银光。
他会看见吧。
她在人声鼎沸中,忽然想到几十年后的自己,她告诉自己,悄悄走吧。
可她不会想到,之后的时间仿佛被人恶作剧般按下快进键,在即将转折的时候,戛然而止。
好像在说,后面的剧情我已经预料到了,无聊得很,我要把你召回来了。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
死亡对于逝者已是轻飘飘的来临,对于生者,未免太过沉重。
奶奶等着叶安,叶安等着女儿,一辈子好像就在这里了。
头七已过,剩下奶奶一个人守着孤坟,偌大的楼房还有垂垂老矣的猫。
姚锦春和叶安回到桂花街,她惯例在叶安的家具店帮忙做小工,她依旧笑盈盈地对顾客耐心介绍,依旧利落挽起袖子弯腰搬东西,依旧看着数学前沿的资料。
只是她不再考虑保研或考研的事情,她告诉叶安,她要留在省内工作。
叶安刚送走一个来问价的顾客,走到柜台算账,她听见女儿的话,终于从账本里抬起头,然后看了她良久,回她,“哦,知道了。”
“你怎么这么平静?”作出决定的人反而不解起来,她靠着叶安,把头窝在母亲的颈窝,“不是你要我考到H省吗?还说多读书,有本事?”
叶安笑这只爱黏在她身上的狗崽子,重新提起笔,边对账边说,“我是这个意思吗?不想读研就不读,想回家就回家。”
“我什么时候真的勉强过你?”
“……妈妈。”姚锦春往她怀里拱了拱,抱住她的胳膊。
“什么事。”
“只是叫叫你。”
普通人最大的心愿的就是一辈子平平安安,亲人常伴。
姚锦春想到自己小时候很无厘头的想法,这个时候的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她窝在温暖的被窝里,抱住母亲冰冷的双脚,常常许愿,老天啊,我愿意用五年寿命去换叶安、奶奶、爷爷、外公外婆……平安健康,不,人太多了,还是二十年吧,多一点也可以啊。
今年过年没滋没味,去了外婆家,欢天喜地,去了奶奶家,姚锦春也让自己笑出来,可生活不是做减法,少了一个人,少的不是数字。
照常走亲戚时,嘴碎的叔婶嗑瓜子磕顺了嘴,握着姚锦春的手一个劲直说,“你爷爷没福气,享不到你的福咯。”
姚锦春垂下头,当时很想放下年礼就走。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呼啸的山风吹开两侧的头发,好像一下子规整捋顺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开心起来,她倒退着奔跑,远处的青峰山峦重新拢过她的发丝。
他在。
他在。
我们从不曾离开。
所以,别回头了。
我一直都在啊。
奇怪,怎么输入不了表情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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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