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璧发现自己没死时,心头涌上一股诡异的兴奋。
在那条乌篷船上,李怀璧回忆起上辈子的事,觉得自己当真是活成了笑话。
作为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中宫嫡出,李怀璧在十八岁以前被灌输的观念是,他生来就享受了至高无上的权利,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只会拥有的更多。
李怀璧的母亲是皇后,一个非常端庄美丽的女子,她不爱皇帝,也不爱李怀璧,即使他是她唯一的孩子。
李怀璧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爱他,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对他笑过,李怀璧其实很羡慕其他兄弟的母亲,至少他们看起来是像母子的。
他时常觉得,母亲对他像是对待仇人。
他再努力讨好,也得不到一句夸赞,这让李怀璧觉得很痛苦。
李怀璧七岁那年,皇后薨逝。
他的母亲死前跟他说:“如果不是你,我本来可以过得很美满,你不要怨恨我不爱你,我光是要做到不恨你,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不懂这话的意思,反正,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母爱是什么滋味。
缺失的那一部分,总要在别的地方补回来。
李怀璧的父亲很爱他,他是皇帝,他有很多儿子,可他最疼爱的还是李怀璧。
在李怀璧的印象里,父亲对他实在太好了。
他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太子,有德高望重的大臣做他的老师,有文武兼修的奇人为他的近臣,他的骑射是皇帝亲自教导,在政事上,皇帝更是不避讳,常与他商讨,替他解惑。
所有人都认定,李怀璧就是将来的皇帝。
他这个太子,一做就是十八年。
李怀璧很爱自己的父亲,他给了他呵护、关怀、慈爱,教会他处世、问政、为君之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可这一切不过是美好的泡影。
李怀璧被废黜的那一日,他跪在大殿外,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淋湿,他一生从未有过那样屈辱的时刻。
从宫殿里走出来的人,不再是他的父亲,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说:“如果没有你母亲,如果没有你,我这一生,不会过得这么痛苦。”
皇帝与皇后,他的父亲与母亲,是一对彻头彻尾的怨偶。
皇帝年少时并不受宠爱,被送往别国为质子,他在那个国家受尽屈辱,却有了爱人,他们同样被冷待,被折磨,幽幽深宫,他们相依为命。
后来,皇帝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为了权势,娶了高门女子做自己的妻子,他恨自己的无能,也恨妻子家族的胁迫,不过那时他还以为有回旋的余地,可以娶妻,自然也可以休弃。
又过了几年,那个带给他无尽屈辱的国家灭亡了,是他亲自率领铁骑踏破国门,他把爱人带回了自己的国家。
李怀璧的父亲怎么也想不到,爱人背叛了他们的海誓山盟,已经嫁给了旁人。
他无法怨恨自己怨恨爱人,就只能去怪妻子。
他同样厌恶妻子的孩子。
他根本不想立李怀璧为太子,可那时他根基不稳,前朝仍旧被皇后的家族把持,他又一次妥协了。
在这样的痛苦中,他与爱人的孩子出生了,那孩子很是厌恶他,有一身坏毛病,他想这样不行,他得好好为他谋划将来。
舍不得把他推上风口浪尖,于是让李怀璧做太子,让明里暗里的刀朝着李怀璧捅去;见不惯他不争不抢,所以激起他和李怀璧的矛盾。
“你不过是我拿来磨练怀瑜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该死。”
李怀璧时常在想,要是那一天,他真的死了就好了,不管是斩首还是绞杀,都好过被流放。
他出京的那日,李怀瑜被册封为太子。
人们好像忘记了从前的那位太子,忘记了从前是如何称颂他的仁爱温良,一句废太子意图谋反,就可以抹杀掉李怀璧十几年的付出。
人们只知道,新太子宽厚勤俭,深得陛下喜爱。
三千里路,足以磨灭所有的善良。
李怀璧觉得流放那几年过得实在太快了,所有的苦难叠加在一起,他变得越来越残暴,什么都不再顾及,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疯子终究还是死了,死在李怀瑜的剑下。
死在了男主的剑下。
死在了作者的笔下。
闭眼的最后一刻,李怀璧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话本里的配角,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人公铺路,去衬托他的强大。
他真的,很不甘心。
——
重新回到十七岁,李怀璧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随着心中的恨意越来越激烈,李怀璧想,他应该去杀人,去杀所有害过他,欺过他的人。
下了乌篷船,李怀璧想起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他来建州查一桩贪污案,因是换了个身份,手底下没带多少人,现在都已经死光了,查案,当然有风险。
李怀璧要带着证据回到京师,孤身一人,这条路走了很久。
他是应当回去,他恨的人,都在那里呢。
李怀璧没想到他会碰见谢元意。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重生,他还以为,变数只有自己一个。
看见那当街招揽生意的女子,李怀璧思考了许久。
他是认识谢元意的。
前往建州的路上,李怀璧曾经在锦州一官宦人家留宿,谢元意是那家的表小姐,贞静贤淑,胆子很小,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李怀璧对她印象深刻还是因为他在后来得知,谢元意乃是当朝首辅亲侄儿谢珩的未婚妻。
他回到京师,听谢珩说起才知道,谢元意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而且死得不太光彩。
算算日子,也就是前几日的事。
李怀璧最初还在想,或许是消息有误。与她深入交流了一番,李怀璧确认,她也是变数。
从锦州到建州,明明他们分别才两个月,她却不记得他了。
一个本该死了好几天的人,如今,生龙活虎。
世间不乏相貌相似之人,但若连名字身量样样都相同,那就不存在巧合了。
只是他不知道,这位表小姐身上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个人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性情大变。
从闺阁小姐变成江湖骗子,哪里都很诡异。
李怀璧本来还觉得她有些真本事,他确实是命途多舛,但那句三月内暴毙,顿时让他清醒过来。
三个月之后,他因破了本朝最大的贪污案,各种赏赐不断,封号一加再加,风光无两。
李怀璧想知道谢元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带着她一起走了。
他其实有些后悔这个决定,谢元意实在太爱哭,喂她毒药哭,夜半经过坟场哭,用链子捆她哭,看见杀人哭,让她埋尸也哭,李怀璧想不通,她怎么这么能哭。
不过她的确算得上坚韧,跟了他没几日,埋尸这样的活儿就能干得很漂亮了,他若是要杀人,她就站在恰当的位置,不让红链子阻碍他的行动,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很是机灵。
李怀璧不想再当好人,他的杀念变得很重,其实每次听到谢元意哭或者骂他时,他都很想杀了她,可她一求他,他就忍不住心软了。
平时疯狗、贱人、畜生、不要脸这样难听的词一茬接着一茬。
可到了真正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又变得十分乖顺。
“大人,你别杀我,我很能干的。”
”大人,我真的会算命,上次是我骗您的,其实你的命可好了,福禄双全,美满一生,来世还能投个好胎。”
“大人,我怕疼,您要是真想杀我,能否直接给我个痛快?”
“大人……”
李怀璧曾经度过了一段很安静的日子,没有人同他说话,除了身上伤口的痛提醒他还活着以外,周围的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静。
自那以后,他就习惯了安静,他厌恶旁人发出的噪音,如谢元意这般嘴巴闭不上的人,他一向不会手软。
所以他把剑架在了谢元意脖子上。
“闭嘴。”
后来她就真的很少说话了。
李怀璧知道,她不是学乖了,只是在想怎么逃跑。
她很坚韧,哪怕每次被逮到,李怀璧都说要杀了她,她哭着求饶,下一次她还敢跑。
她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幼鸟,只要有一根羽毛能到笼子外面去,她都要使劲地扑腾。
李怀璧从不在意这些,反正她也是跑不掉的。
日子久了,他竟还因为这样的插曲察觉出几分乐趣来。
看她挣扎求生,很有意思。
不过次数多了就不好了。
李怀璧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抹青色的背影。
“你又想跑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