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荒郊驿站下起雨来,大堂里的小二冻得多套了件衣裳,他靠在柜台旁,抬头望着二楼的房间,眼中带着好奇又有些畏惧。
房内烛火通明,半夜被人以高价请出来的大夫脸上满是倦色,他蹙眉眯眼,手下把了又把,半晌才收了手,又掀开被子看了看伤口,这才对祁雪与周行牧道:“这刀不能取,取了便五脏出血,活不了。”
祁雪慌张道:“不取的话,要如何活命呢?”
那大夫摇了摇头道:“不取,还能多活几日,趁这时间准备后事吧。”
祁雪脸色僵住,身子如遭雷击,险些站不稳,还好周行牧在她身后托了一把。
“您......您再想想法子呢?什么药都行,我会给银钱的......”祁雪恳求道。
那大夫还是摇摇头。
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眼中忽然有了光,倾身过去问:“牙参呢?若是有牙参呢?”
那大夫似是没想到祁雪会这样问,惊讶到眯着的眼都睁开了,迸发出狂热的光;“牙参?若是有牙参......或可一试!”
祁雪听了,立刻转身对周行牧道;“我要回北都,去找刘静!”
她记得刘静在北都城开了医馆,开张那日周行牧送了他一根牙参!
周行牧立刻安排了人手,买了马车,在里头铺上厚厚的被褥,将小荷挪了上去。
祁雪站在马车前同周行牧道别,这样短暂的重逢并不能解相思之情,何况小荷的性命危在旦夕,两人都未来得及好好看看对方。
“保重。”憋了许久,祁雪才张了口,中都局势危急,周行牧此去尚不知会不会出现新的变数,祁雪只能想到让他保重自身。
“嗯,你也是。”周行牧回道。
祁雪点点头,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脸上,不舍,但不得不离开,她定了定心,转身要上马车,却忽然被周行牧扯住手臂转了回去。
“唔......”
唇瓣相碰的瞬间,祁雪忽然有些想哭,自西都被袭后,事情便不可控制起来。
她在外奔波许久,如今大荆面临着外敌来犯,祁寒英和林苋死了,小荷也身负重伤,她忽然想回到从前,大家都好好地活着......
感到脸上有温热的泪,周行牧退开,看着祁雪,她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红,看着可怜兮兮的。
“好了......该启程了。”祁雪道。
周行牧替祁雪擦了泪,俯身凑近了些,盯着她的眼睛。
一旁的士兵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往这边看。
“范先生回北都了,凡事你多同他商量,我会尽快回去。”他声音温柔,祁雪听得心口发烫。
“嗯。”她应了声。
周行牧派了一小队士兵护送她与小荷回中都,途中只遇到了一次劫匪,被士兵们解决了,一行人日赶夜赶总算入了北都城。
刘静收到消息后便带着药箱子守在了北都王府,待看见小荷身上的大刀时,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范先生,行莽现在何处?”祁雪见刘静进了小荷的屋子,便转头问范恒。
“他还在营里,没人敢同他说这事......”范恒一脸担忧。
“先别同他说......”祁雪喃喃道,行莽向来是急性子,眼下营中不可无人,他来王府也帮不上忙,不如先瞒着。
“吱呀”一声,门开了,祁雪连忙上前问:“如何了?”
刘静蹙着眉:“待会儿先灌一碗牙参汤吊着命,这刀已与皮肉黏起来了,要生挖出来必得走一道鬼门关,我并无十分把握......”
“先前大夫说拔了刀便止不住血了......”祁雪道。
“无妨,我有止血灵药,又有牙参汤吊着,只是这刀在她体内待久了,不知里头的情况,得割开皮肉才能瞧见。”
祁雪听得背后发麻:“若是......若是她挺不过去......”
“那便回天乏术了......”刘静无奈道。
祁雪攥紧了手,稍稍犹豫后便问:“何时拔刀?”
“最快今夜。”刘静从药箱中取出牙参交给一旁候着的辛晴,叮嘱道,“熬浓汤,煮两碗。”
祁雪点头道:“那就今夜,需要准备什么?”
“温着一碗牙参汤,再备热水,越多越好,我会带两个女大夫进去,吃食也略略备些,屋子外不要留许多人,都去院子外头等。”
“嗯。”祁雪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还未洗漱便急匆匆转身去吩咐下人烧热水。
北都春夜寒凉,小荷的屋子里三面都立着屏风,床边放着热水,刘静被蒸得额头冒汗,索性用布条缠在头上,怕汗水滴入小荷的伤口。
祁雪裹着披风在屋外焦急地踱步。
“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范恒在一旁劝,他腿上窝着饼子,周睢远站在一旁替他扶着轮椅。
秦妱也劝她:“先去洗洗,待会儿小荷醒了,你这脏兮兮的也不会让近身的。”
祁雪听了,心神不宁地点头离开。
秦妱与范恒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无奈。
周睢远抓着轮椅扶手问:“小荷姨姨在屋里做什么?”
范恒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小荷姨姨受伤了,刘大夫正在里头给她救命。”
小周睢远早就知道什么是“命”了,命是可以每日醒来,去见相见的人、去做想做的事,若是没了命,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听完范恒的话,他也有些紧张起来。
祁雪回来得很快,屋子里叫了一趟热水,除此之外半点动静都无。
见祁雪发尾还湿着,秦妱忙取了帕子去给她擦:“你可别染了风寒。”
祁雪从她手中接过帕子自己擦着,眼睛一直盯着门,没有片刻松懈。
“雪雪姨姨。”
听到周睢远叫,她才转身去看。
周睢远伸过来一只手,肉乎乎的手掌上躺着一颗糖:“给姨姨吃。”
祁雪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东西,她蹲在周睢远面前,将糖放入了口中:“好吃,谢谢阿远。”
周睢远看着祁雪鼓起的脸颊,伸手戳了戳道:“姨姨不要着急,刘大夫可厉害了!”
“嗯......”祁雪知道自己急也无用,但就是忍不住,小荷从小跟在自己身边,从中都到北都,这些年自己吃过的苦头,小荷半点没少吃,她早就如同家人了,此次中刀也是为了救自己,若是她就这么没了......
祁雪想起在棺木中躺着的祁寒英——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那段日子她时常被梦魇住,好不容易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睁眼发觉祁寒英已入了土,便又陷入更加悲哀的噩梦中......
小荷不能死,祁雪还想着待战事平息了,要亲手送她出嫁......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饼子团成球蜷在范恒腿上睡醒了三次,久到周睢远撑不住被秦妱抱去了榻上,久到祁雪双腿僵直,有些站不住。
屋门开了,刘静带着两个女大夫出来,不等祁雪问便道:“刀取出来了,血也止住了,我已将第二碗牙参汤灌给她,接下来便看她造化了。”
听闻小荷没有死在拔刀途中,祁雪已是放了一半的心,她拽着刘静的手,不知该如何说,好在刘静也并未想要听到她说什么,只道自己要去洗漱,待会儿再回来守着小荷,吩咐祁雪等人在自己回来前,别进屋去。
祁雪与范恒在院子里吹了大半夜的风,此刻都有些乏了,但祁雪不肯去休息,让辛晴带范恒去屋子里歇下了,自己还在小荷院子里守着。
刘静回来时,连带他身边的两位女大夫都洗净了,见祁雪还在院子里,便招手让她进屋子。
屋子里满溢着血腥味,祁雪差点要吐出来,她捂着嘴干呕了几下,转过屏风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小荷。
她被子盖到了脖颈处,只露出一张面色惨白的脸,呼吸极其微弱,吓得祁雪根本不敢上前去。
“若是能在三天内醒来,便是性命无虞了。”刘静道,见祁雪松了口气,他又轻声道,“方才院子里人多,我并未同你说......”
祁雪转头去看他,一双清亮的眸子中满是询问。
“那刀扎在她小腹处......刀刃贯穿子宫,皮肉粘连,若想保命,只能取掉子宫.....”
祁雪的眼睛瞪大,不可置信道:“她......取掉了?”
刘静点头。
这事要如何同小荷说呢?祁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命保住了固然是好的,但再也不能有子嗣了......她仍记得小荷说行莽没了亲人,若是能有个一儿半女便好了......
祁雪面色煞白,额头也隐隐冒出汗珠,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僵硬,刘静蹙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将她带至桌前,伸手去把她的脉。
手才刚搭上去,刘静便觉得不对劲,他将祁雪的手腕抬起仔细摩挲了一下,问:“近日里手腕脱臼过?”
祁雪愣愣的,点头道:“是,周行牧给我接回去了。”
刘静捏着祁雪的手腕扭动了一下,见没什么大碍,才将她的手放回桌上,又将自己的手指搭了上去。
他凝神把脉,神色由平静转为疑惑,进而是惊讶。
祁雪见他如此,心中也有些惴惴,莫不是自己得了什么疑难杂症?
刘静收回手,让他带来的两位女大夫轮流又把了一次,三人对过眼色后才对祁雪道:“你有喜了。”
“什么?”祁雪愣愣的,她下意识收回手放在小腹处。
“才一个多月。”刘静又道。
一个月?算算日子,误食胡玲的药时正是一个月前.....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又转头去看躺在榻上的小荷,一时百感交集,心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