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半开,细微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医院病房向来很安静。
床边的矮柜上立着一个纤细的彩釉花瓶,瓶中的花倒是有点蔫了,孤零零的一支玫瑰,是隔壁的亚雌送给洛里安的。
埃利厄斯的视线朝那支玫瑰动了动,只觉得十分碍眼,但雄虫的确会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砰砰——”半晌,敲门声响起。
一听见动静,埃利厄斯就稍显警惕地朝门口看去,目光抬了抬,似乎想知道来者是谁。
当看见推着医疗仪器走进来的雌虫护士时,他紧绷的神色便缓缓褪去,显出几分漠然,按了按手臂上的绷带,一言不发地收回视线。
“雄虫阁下今天不在吗?”护士疑问道。
“他不在。”
几天时间过去,埃利厄斯身上那些鲜血淋漓的外伤逐渐愈合,而那日他醒来之后,被告知自己缺失了一段记忆,也立即明白了眼前场景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至于自己曾经作出的叛出帝国这一决定,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经过短暂的思考,埃利厄斯就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毕竟他对帝国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也不认为有任何事物值得他留恋,然而除此之外,他仍然对洛里安的话语满心怀疑。
于是埃利厄斯打量洛里安半晌,下意识地将心中的质疑提出,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语焉不详的反问。
“你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病房静默无声,雄虫清透的声音一字一句落在耳边。
面面相觑之下,埃利厄斯喉间干渴,弥漫着微不可察的血腥味:“既然我已经离开帝国,那么,您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出现在这个落后的偏远星?”
闻言,洛里安眼珠动了动,先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睫毛上下一扇,答非所问道:“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
“阁下,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埃利厄斯抬起眼,对上雄虫的视线,明明克制着表情,却不自觉地想起,其实以前他曾数次远距离地看见过洛里安的身影,远到只能短暂窥见几缕浅金色的发尾,然而此时此刻,对方却就这样毫不设防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你不相信我?”洛里安眼型偏圆,出声时眼尾有些上扬,带着华贵宝石的锋利感。
他在阴影下偏过头,下巴尖尖的,眼珠却被灯光照得更亮。
更像在骗人了。
埃利厄斯狠狠按了一下伤口。
然而没等他说什么,洛里安似乎是思索了一瞬,又不辨真假地说:“其实,事情是这样——”
“你选择离开帝国,而我的雄父并不允许我们在一起,商量之后,你决定带我一起走……谁知我们在半路出了点意外,你为了保护我受伤,所以现在只能暂时留在R星了。”
本来只是胡编,只是话音落下,洛里安却越说越觉得熟悉,琢磨片刻便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埃利厄斯把自己骗上星舰时的说辞吗!
埃利厄斯却是一个字都没有相信,他眯了眯眼,深绿的眼眸闪过一抹暗色,低声道:“阁下,您没必要找借口欺骗我,如果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
他声音压低几分,神色不明,“您完全可以直说,事实上,我并不会拒绝您的要求。”
“好吧,如果我说的是假话,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洛里安也知道,自己不会这样轻易骗过他,只不过,既然埃利厄斯阴差阳错地听见了他和医生的对话,他思绪一转,就知道这样回答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他们不是这样的关系,又怎么能让对方在这段时间心甘情愿地保护自己呢?
就算不是心甘情愿,但也并不影响最终结果。
洛里安满意地想。
短短几秒钟时间,他心中闪过这样几个念头,却丝毫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反而凑近几分,轻轻地压了一下眼尾,露出一副仿佛被辜负的不满表情:“你凭什么不相信我?你以前说过,会一直对我好的。”
“阁下,你——”埃利厄斯当然看得出来雄虫在胡搅蛮缠。
可偏偏他真的不记得了,无法戳穿他的谎言,距离拉进后,埃利厄斯瞳孔微微一缩,甚至能数清对方根根分明的睫毛,漂亮的眼眸中却写满了欺骗。
怎么会有这样的雄虫?
埃利厄斯视线一晃,几乎真的要被对方蛊惑。
“如果你仍然觉得我在说谎。”洛里安站得有些近了,心中左思右想,该怎么做才能暂时把对方糊弄过去,于是轻飘飘地眨了一下眼睛。
静默一秒,他微微曲起手指,拨开对方一侧衣领,温热的指尖点了一下雌虫肩颈处的咬痕,力道并不大,埃利厄斯的肌肉却瞬间紧绷起来。
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这道伤口早就结痂脱落,只留下一道颜色较深的痕迹,在麦色的皮肤上微微凸起,月牙似的。
洛里安按了一下就收手,毫不心虚,居高临下地看他,“你的身上有哪些疤痕,需要我仔仔细细给你复述一遍吗?还有……难道你没感觉到身上有我信息素的痕迹?”
这样亲密且隐秘的印记,埃利厄斯自然不可能轻易忽视。
听见对方直白的话语,他呼吸一窒,眉头拧得死紧,目光定定地看着洛里安,喉结一滚,身体不由自主地隐隐发热。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当洛里安的手指抚过肩头的伤口时,埃利厄斯气息微顿,甚至能感受到零碎的记忆片段,黯淡无光的房间里,汗水混杂着信息素的香气,温热触感滚至喉间,甜腻而混乱地弥散开。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突兀地在耳边摇响铃铛,即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却下意识有了反应。
该死。
埃利厄斯被这种不受控的感觉折磨得发疯,心中也有一瞬间的动摇和愕然。
下一刻,他又立即将这些念头推翻。
就算自己真的做出这样的蠢事,雄虫又怎么可能愿意离开帝国跟他走?
他思绪沉沉,恨不得逼迫洛里安说出实话,被对方盈着光似的眼眸注视着,只觉得曾经那些隐蔽的念头无处遁形,被活生生剖开来暴露在阳光下。
即使对方在说谎,埃利厄斯心中突然有另一个声音说:即使对方说的是谎言……
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旁的检测仪器滴滴作响,打断埃利厄斯的思绪。
雌虫护士将托盘中的瓶瓶罐罐收拢,半分钟后,看了一眼悬浮屏上的检测数据:“你的恢复情况挺好的,不过腿骨的损伤有些严重,想要行动自如,还需要再等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
埃利厄斯的痛感并不敏锐,或者说是已经习以为常,心绪微敛,伸手按下窗帘时,衣袖却带过床头的花瓶。
彩釉细瓶砰得一声倒下滚了两圈,顺着矮柜边缘摔向地面。
“哗啦——”
埃利厄斯的动作随之停滞。
顺着声音视线下移,只能看见已经枯萎暗淡的玫瑰花瓣被瓷片划破,狼狈地沾染着水渍,堆叠在地面上。
瓷器碎裂声也同样吸引了雌虫护士的注意力,他被吓了一跳,看见满地的碎片,先是惊愕,随即表情中带上几分同情。
“这可怎么办,雄虫阁下看起来很喜欢这个花瓶,每天都要看一眼呢……”
雄虫们的脾气大多不怎么好,回来后一定会发现自己喜欢的东西被损坏,护士以为他惨了,肯定会被雄主责罚。
而护士的话音落下,房门一响,洛里安也正好在这时推门走进来。
洛里安花了不少时间才从走廊上的雌虫和亚雌的示好中脱身,闷闷地热出一身汗,几缕发丝贴在脸侧,捧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一侧过身,几颗葡萄就顺着他的动作咕噜咕噜滚到床脚。
踏进病房,洛里安抬眼就撞上埃利厄斯视线,不禁一愣。
发生什么事了。
实际上,埃利厄斯看起来对护士的惊慌不以为意,手指却下意识收紧几分。
他偏过头,探究地打量着雄虫,瞳孔细小,眼下的留白显得视线尖锐,深色碎发搭在额前,遮挡住深绿的眼眸。
尽管埃利厄斯并不知道他和洛里安从前怎样相处、对方口中又有哪一句是真话,表情却还是凝滞了一瞬。
洛里安正疑惑着,顺着护士的视线朝床边看过去,总算发现了堆积在水渍中的碎片,注意到床头空荡荡一片,显然是少了什么东西。
“谁把我的花瓶摔碎了。”洛里安皱起眉。
他一开口,站在旁边的雌虫护士也慌张起来,怕被雄虫迁怒,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被埃利厄斯打断。
埃利厄斯:“抱歉,阁下,是我做的。”
洛里安当然是有些不高兴的,他很喜欢这个花瓶,甚至打算在离开医院时一起带走,回去找个位置摆起来。
他抱怨道:“埃利厄斯,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一旁,本以为大事不妙的雌虫护士惊讶地看他一眼,匆忙离开的脚步都微微滞住,视线转了转,又落在埃利厄斯身上,暗道虫神在上,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好说话的雄虫阁下。
就连责怪的话语也是轻飘飘的,配上这张无比出挑的脸蛋,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
而静默之中,埃利厄斯的视线动也没动一下。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神色松了松,眉骨微微压低,似是很真诚地说道:“真的很抱歉,阁下,我会赔给您的。”
这几句话的时间,护士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病房,洛里安闻言再三朝埃利厄斯看过去,奇怪地冒出念头——真是难得,原来埃利厄斯以前是这么有礼貌的虫?
这样想着,他应了一声,只说:“好吧好吧,不过你一定要记得赔。”
气氛安静下来,洛里安坐在旁边的悬浮椅上,将纸袋搁在床头的矮柜上,翻翻找找,哗啦声响中,从里面拎出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塞。
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洛里安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就现在而言,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躲开反抗军的搜查,只能在心里默默期望对方能尽快恢复记忆。
说实在的,埃利厄斯和之前比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神色间少了些死气沉沉的戾气,却仍然是戒备且警惕的,脾气倒像是好了许多,偶尔阴阳怪气,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打量他好半天。
洛里安反复斟酌凯里尔那话语的可信度,心中又升起几分得意,弯着眼睛看了埃利厄斯一眼,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你可算是落到我手里了,还不是我说什么你就得信什么。
没察觉雄虫不断变化的心思,半晌,埃利厄斯指尖动了动,打破此时的相顾无言:“您刚才去哪里了?”
听他这样问,洛里安兴致高起来,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医生告诉我,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办个手续就可以出院了,定时回来复查就行,你觉得怎么样?”
埃利厄斯没什么不行的,点头:“阁下,这些都听你的。”
“你还会伤口疼吗?”
洛里安还记得密林中的惨烈画面,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伤但凡将其中一种放到自己身上,他都活不到现在。
话音落下,他便放下那串被吃得没剩多少的葡萄,凑近过来,伸手掀了掀埃利厄斯的衣摆,想要检查对方的伤口。
雌虫身上的许多划痕已经结痂,横亘在皮肤表面,比肤色更深一些,刻刀般突兀地划开线条分明的肌肉。
埃利厄斯微微偏了一下头,颈边却被雄虫的发尾扫过,痒得心烦意乱,抬眼却对上洛里安的侧脸。
雄虫的脸颊白皙到仿佛上了一层釉,睫毛卷曲,面容不像几年前在帝国时那样稚嫩,是更具攻击性的美,鼻梁很挺,眼窝微陷下去,细细注视过来,像是在认真研究什么难题。
埃利厄斯直到这时才彻底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心跳却快得自己都觉得吵,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距离:“阁下,雌虫的愈合能力十分强悍,不管多深的伤口,只要没死,都不会——”
话说到一半,他唇边抵上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水果香气萦绕在鼻间,来不及闭上嘴,一张口,就被堵住了话头,下意识吞咽下去。
“知道了。”洛里安一听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将一颗葡萄塞进他嘴里,“不过,如果哪里不对劲,再来就是了,毕竟我欠医院的钱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点。”
他又在心里默默补上下半句话:毕竟等你想起来之后,就可以帮我还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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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星舰上住了许多天,洛里安再挑剔的眼光也提不出更多意见,就算R星的环境同样不算好,也比颠簸的路途舒适许多。
飞行器稳稳停在家门口。
认证身份,刚一踏进门,房内的恒温系统自动开启,灯光倏地亮起来,一个和卡姆长得如出一辙的保姆机器人转着滚轮停在洛里安面前。
机器人用欢快的机械音说:“欢迎回家,主人。”
客厅的色调偏浅,显然是洛里安已经忍不住买了许多东西回来,落地窗帘、沙发套、地毯,完全是雄虫审美的房屋,却又充满着让埃利厄斯感到陌生的气息。
他的视线微微顿住,不管是近在咫尺的雄虫还是眼前的情景,都是他从没设想过的,只觉得一切都显得极不真实。
洛里安却没察觉他的情绪变化,脱鞋后踩上地毯,伸手拍了拍保姆机器人的头。
他轻轻叹气,又期待地看向埃利厄斯:“还记得吗,你有一个很笨的保姆机器人,叫卡姆,和它长得一样。”
埃利厄斯:……
“阁下,我不记得了。”
他挑了一下眉,也并不认为自己会有一个非常笨拙的机器人,说完就没再出声,只是垂眸盯着洛里安光裸的脚踝看了几秒。
很快,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取出拖鞋放在对方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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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