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里安被烟尘呛得咳嗽,发尾在灼热温度下打着卷,闻言,简直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此时星舰已经炸毁大半,爆炸依旧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埃利厄斯也知道现在不是找他算账的好时机,蹭了蹭洛里安发间灰扑扑的余烬,确认对方没受伤后,起身带他离开。
进入机库,埃利厄斯启动一架小型飞行器:“他们追得太紧,我们先偏航去R星,再想办法和其他虫汇合。”
“R星并不安全。”想起那几只雌虫的谈话,洛里安提醒。
“我知道,他们是反抗军,找你的。”埃利厄斯站在飞行器的控制台前,转头看向洛里安,似是仍有残留的情绪,冷言冷语道,“坐好,穿上防护服,你想在降落的时候被卷进引擎吗?”
“……”
洛里安难得没呛声,哦了一声,安静地穿好防护服,鼻腔中挤满了特殊材料的味道,下一瞬,便听见飞行器启动的滴滴声响起。
舱内灯光闪烁,机体逐渐脱离星舰,失重感席卷全身。
飞行器空间不大,寻找一阵,洛里安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只准备了一件防护服,视线转向正在调试武器系统的埃利厄斯:“只有一件,你怎么办?”
话音落下,他又隐约发现了什么,目光顿住。
刚才的爆炸发生后,对方虽然躲避及时,却并不是毫发无伤,右侧手臂的衣袖划出大片裂痕,皮肉被灼伤,带着擦痕和烧焦的痕迹,伤口沾满了细小砂石。
埃利厄斯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鲜血浸透黑色的布料,淅淅沥沥地下淌,直到汇聚在脚边才被看见。
洛里安收回眼神,声音透过防护服穿出去:“埃利厄斯,你的手臂——”
“阁下,请您放心,我是雌虫,没有这么容易受伤。”
埃利厄斯眉眼显不出什么情绪,朝四周观察片刻,熟练地调出悬浮屏,戴上手套,启动防护系统后简单调整了前进方向。
耳边警报声不断,尖锐而急促,听得人不由得一起紧张起来,紧急启动的飞行器撞碎层叠的星云,尾翼在星轨上方留下流星般的痕迹,速度极快地将敌人甩在身后。
定位系统锁定住紧随其后的热源,很快,追赶他们几架小型星舰纷纷遭到攻击,被激光刺穿后极速坠毁,立即没了声息。
见此情形,埃利厄斯扯了一下嘴角,擦净指尖滴落的血:“这些反抗军大概和我有同样的意图,想以您威胁帝国,不过……”
“如果您落到他们手里,或许不会像我这样好说话。”
似乎是想提醒他什么,埃利厄斯声音有些低,三两句话后,手指收拢,缩小悬浮屏上的位置显示,将目的地定在R星降落点。
洛里安挑了一下眉,觉得对方口中的“好说话”有待商议,然而没他开口,一阵巨大的推力从身后涌过来,也许是星舰碎片撞上了尾翼,脚下一晃。
他惊道:“怎么回事!”
埃利厄斯脸色也变了变,神情严肃几分。
“滴滴——”
飞行器拉响警报,不堪重负,开始迅速降落,本就严重损耗的能源也剧烈下跌,指示灯一排排变红,洛里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自己不会要交代在这里了吧。
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各种混乱而繁杂的声音里,又好像听见埃利厄斯说了句:“抓紧我。”
轰隆一声。
R-11号星球边缘。
猛烈的火光在密林燃起,噼里啪啦烧得炸出阵阵烟云,灼烧气味熏得人眼酸,刺目光线几乎照亮半边夜空,转眼又暗淡下来,归于浓重夜色。
数不清的树干被烧焦,光秃秃地轰然倒地,烟尘滚滚,飞行器彻底报废,残损的尾翼溢出一阵浓烟。
下一秒,哐哐几声响动,洛里安满脸灰尘地从舰体残骸里探出头,连带着衣服边缘也被熏黑,看着活脱脱像是在泥堆里滚了一圈。伸手一推,摇摇欲坠的金属舰门就砰的一声断裂,发出刺耳刮擦声,砸进泥土中。
他看起来有些狼狈,挥开面前的烟尘,费劲地把埃利厄斯从星舰里拖出来。
“你怎么样啊?”周围过于漆黑,洛里安什么也看不清,又不敢直接伸手去摸,半晌,视线渐渐适应黑暗,看清埃利厄斯的情况,不禁凝滞一瞬。
在最后关头,他被埃利厄斯塞进飞行器的安全角落,没受什么伤,然而对方却看起来情况不妙。
雌虫的作战服被气流划烂,能看见裸露的、遍布疤痕的皮肤,只有轻微起伏的胸膛显出生命体征,数片锋利的碎片扎进身体,腹部最严重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顺着缝隙涌出,干涸在泥泞的地面上。
埃利厄斯的信息素疯狂外溢,喘息间,隐隐有半虫化的趋势。
黑夜中,周身的气息浓稠而静默。
这里是偏远星系的密林,蕴藏无数未知危险,叽叽咕咕的叫声在头顶盘旋,更显得阴森恐怖,乘着夜色,洛里安紧张地抬眼,看见一株淌着黏液、口大如盆的红色植物,极其缓慢地朝这个方向转过来。
洛里安一僵,很快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
这是紧急迫降到哪个不受管辖的危险区域了?确定是在R星吗。
他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却只看得见一片深黑,零星月光散落,堪堪映出灌丛轮廓,正想要起身,手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力道,将他死死拽住不能动弹。
“你……”洛里低垂着眼眸看他。
对方力道很重,表面上是禁锢,然而动作之间,似是将他圈进自己的领地,紧捏他的手腕,毫不顾忌崩裂的伤口,温热鲜血缓缓蔓延至皮肤相贴处。
埃利厄斯脸上沾满血污,发尾凝结着枯燥的血块,睫毛动了动,眼底暗红,竭力想看清什么,却蒙上一层阴翳,使得神情看起来有些可怖。
几个字从他喉间挤出来:“你别想走。”
幽深密林中有飞禽掠过,高大到遮蔽视线的树叶碰撞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隐隐诡异。
洛里安抿了抿唇。
又发疯。
被埃利厄斯的眼神烫到,洛里安腹诽着暗骂一句,抬起另一只手蹭了一下脏兮兮的脸颊,神色有些复杂。
“我只是想先去附近看看。”
黑夜里视线受阻,他不确定埃利厄斯的伤严重到哪种程度,不过现在看来,既然还能这样折腾,应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思索间,对方又没声音了,却始终没松手,攥得很紧,洛里安试着将手腕挣脱,半晌,或许是听见他的回答,也可能已经失去意识,埃利厄斯终于卸下力道,缓缓放开他。
此时是深夜,温度骤降,白茫茫的月光铺满沼泽,显露出堆积的腐烂骸骨。
洛里安冷到睫毛都要结霜,指尖微动,感觉手心被埃利厄斯的血液浸透,触感冰凉,不禁脸色发白咬了咬下唇,眼睛却是明亮的,微微侧过脸,显出近乎冷静的神情。
“埃利厄斯,能听见我说话吗,你的伤必须处理一下,否则会死在这里。”先不说其他划伤和撞击下的擦痕,雌虫的腹部几乎被金属碎片贯穿,稍微一动就鲜血淋漓。
血迹凝固在手指间,洛里安用衣角擦了擦,手边没有其他能用的工具,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干不干净,先是仔细观察一番对方的情况,深吸一口气,却迟迟犹豫着没有动作。
该怎么做?
洛里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思考了几秒,试探着伸出手,又僵硬地悬在半空,不禁心中叹气。
下一秒,他的手心被握住。
埃利厄斯似乎比刚才清醒许多,见他并没有离开,抬起眼,瞳孔边缘在月色下镀上一层浅光,幽幽的目光注视过来。
触及洛里安询问的眼神,他没出声,手指向前微微握住雄虫的手腕,落至自己胸腹上方,指尖触及锋利的金属片,牵扯到伤处,鲜血再次顺着腹部线条下淌。
“直接动手吧,阁下。”埃利厄斯连声音也没抖一下,眼底压着细微的狠意,将洛里安的手指一点点收拢,“如果您愿意帮忙的话——最好动作快一些。”
“我知道了。”
洛里安吐了口气,没再迟疑,“那我直接开始了。”
话音落下,他手臂慢慢下压,指节弯曲,没停顿地迅速将碎片抽出来。
金属器械划过皮肉,发出细微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血溅上白皙的侧脸,月光下,洛里安看起来像是冷酷而面容精致的刽子手。
只是一瞬间的剧痛,埃利厄斯闷哼一声,身体绷紧,眼下的皮肤轻微抖了抖。
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却十分习惯这种疼痛,打算给自己止血,还没来得及动作,却被人抢先一步,不禁一怔。
“这样就可以了吗?”洛里安皱了皱眉,用衣服按压在伤口处,转眼之间,猩红的血色蔓延上布料,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渗出。
不知道过去多久,也可能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止血了。
洛里安松了口气,看来雌虫的身体构造确实和人类不太一样。
埃利厄斯气息微沉,撕开布料,充当绷带在腹部缠绕几圈,又带过手臂上的刮痕,牙齿咬住另一端绑紧。
“辛苦了,阁下。”看着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等他动作的雄虫,他垂下眼眸,突然无声笑了一下,紧接着,却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缓慢弯曲起脊背。
后脑钝痛,埃利厄斯脸色微变,使劲朝手臂的伤口按下去,有些压不住即将半虫化的异变反应。
混乱的精神力在体内肆虐,似是钢刀刮过五脏六腑,雄虫信息素的味道不断传递过来,缠绕至颈间,阻碍着他的呼吸。
“你……”对上雌虫异变的瞳孔,洛里安也发现了不对劲,月光从枝叶缝隙中穿透,波纹般映照下来,他却看见对方脖颈延伸出鳞片似的纹路,泛起金属般的色泽。
洛里安迟疑地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却被打断。
“阁下。”埃利厄斯避开他的眼神,侧过脸,虫化的特征隐藏在阴影中,“这里仍然很危险……可能随时会有异种生物出现,不能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2.
黑夜中方向不明,显然无法轻易找到出口,只能先找一处隐蔽的地方暂时休息。
空气里满是潮湿黏腻的泥泞气息,又交织着陈腐的血腥味,洛里安避开细碎的石块,只看见脚下泥面铺上一层幽微浅光,密林深处瘴气丛生,枝叶颤动,似是有变异生物穿行而过。
没过多久,他们停留在一棵巨大的古树旁,四下无声,洛里安也愈发明显地感觉到埃利厄斯状态不太对。
对方颈间的纹路蔓延至脸侧,行动上也隐隐显露出虫化的习性,眼底泛着阴沉而无神采的兽类情绪,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口,在沙沙声下试图临时筑起隐蔽的巢穴。
半晌,洛里安终于忍不住,下意识站远一些:“埃利厄斯,你感觉怎么样?”
别告诉他,对方要在这种时刻因为精神力暴乱而失控,那么只靠自己尚未二次觉醒的精神力,别说控制住他,简直就是彻底无处可逃,只能等死了。
埃利厄斯闻言转过头,眼底暗暗的红,看着却十分清醒,微笑起来:“不用担心,我能控制。”
阴森森的语调丝毫没有说服力,雌虫眉眼深邃而压抑,似是绷紧了一根弦,随时处于溃败边缘。
说完这句话,他又想把洛里安塞进刚筑起的巢穴里,时不时凑近一些,嗅闻对方身上的气味。
洛里安被他的气息烫得颈间发痒,抬手蹭了一下脸颊,连带着把泥灰印了上去,原本白白净净的脸,现在印着深浅不一的痕迹,看着似乎有些狼狈,有些可怜,却是同样让人移不开目光。
埃利厄斯定定地看他几秒,又用指腹按了按洛里安的脸。
洛里安:?
他真的能控制吗?
洛里安睫毛抖了抖,想要说什么,然而没来得及开口,寂静之中,后颈却猛地发凉。
两人同时感觉到危险的逼近,朝不远处的沼泽深处看去。
偏远星的密林边缘,生长于此的动植物遭到各类能源和星际垃圾污染,原本毫无攻击性的植株生出尖利的獠牙,变异生物躲在暗处窥伺着外来者,发出怪异的簌簌声响。
或许是被飞行器爆炸的声响吓住,不久之前,这些异兽还不敢轻举妄动,等待许久,直到判断出他们并没有攻击性,终于忍不住躁动起来,循着血腥味,在黑暗中显出身形。
随着阵阵窸窣声越来越近,尽管视线在暗色下隐隐模糊,洛里安也能看见一只变异生物正在靠近,外壳漆黑,脸部却是数不清的吸盘和尖牙,泛起嗜血的冷光,正面朝这边伺机而动。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拉了一下埃利厄斯的衣角,呼吸放轻道:“你听见了吗。”
埃利厄斯:“听见了。”
他转过脸来,墨绿的眼眸中情绪不明,洛里安被他看得一怔,接着却见对方抬了抬手,将自己推进巢穴中。
“拿着。”埃利厄斯将随身携带的光能枪递给他。
洛里安:“你不用?”
“阁下,这种型号的光能枪,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攻击性。”
“既然没有攻击性,给我有什么用。”
埃利厄斯脸部的纹路有继续延伸的趋势,连骨骼也微微作响,腹部的伤口渗着血,却眯了眯眼,半真半假道:“有了这把枪,如果我死了,您可以在被拆吃入腹之前自行了断,以免痛苦。”
洛里安:……
就算是到了这种时候,也必须吓唬他一下?
“待在这里,不要出来,不要看。”
留下这句话,埃利厄斯已经压制不住身体的异变,想起雄虫大多对雌虫的虫化状态厌恶不已,加上之前在星舰上时洛里安的反应,并不打算让雄虫看见他半虫化的模样,立刻离开。
一切发生的太快,洛里安下意识接过枪,眨了眨眼,在埃利厄斯转身时,清晰地看见对方后背的作战服被划开裂口,肩胛骨处逐渐生出虫翼,带着极强的攻击性,又在他的刻意隐藏下收敛气息。
巢穴狭小,遍布雌虫的气味,洛里安站了几秒,面前却隐约浮现出埃利厄斯阴沉沉的眼神。
为什么不让他看?
他知道自己出去也没什么作用,深吸一口气,一片死寂中,能听见外面的声响。
撞击声,野兽嘶吼着,大型变异生物狂躁起来,将一排树木狠狠撞倒,地面震颤,血腥味在密林中铺开,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如果埃利厄斯真的死在外面……
半晌,等了又等,声响渐歇。
洛里安终于忍不住了,手指有些冰凉,想看一看外面的情况,呼吸放轻,凑近一些扒开树藤。
我就看一眼。他默念道。
忍了半天,洛里安缓慢地探出头,一瞬间,就在夜色里对上埃利厄斯泛着绿光的眼睛。
对方半边脸被血浸透,滴滴答答地顺着下巴淌进衣领间,雌虫撩起眼,缓慢地站起来,坚硬而锋利的虫翼从背后舒展开,在月色下闪烁光泽。
触及洛里安的目光,埃利厄斯紧绷着身体,瞳孔变成一条线,仍然残留着虫形时的非人类情态。
他似乎很不清醒,却直直地看过来,没聚焦似的,语句不清地低语道:“阁下,不是说,不要出来吗。”
埃利厄斯并无痛感地按了一下后脑,满手都是血,神情湿冷阴沉,慢慢的,脸部的鳞片如潮水般褪去,显出雌虫印着疤痕的侧脸。
除了猩红的双眼和虫翼,不再能看出其他虫化特征。
洛里安被他的翅膀震惊住一瞬,却并没有害怕的情绪,只是没想到,雌虫的虫翼会是这样的质感,骨翅狰狞,简直是量身定做的重型武器,展开时更显得气势迫人,如同浸满寒霜的锋刀。
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他没回答雌虫的质问,皱了皱眉:“你的血止不住了?还是说,又有新的伤口,你的精神力……”
“因为精神力暴乱,所以无法克制异变了?”
洛里安动了动,正想要出去时,埃利厄斯却上前一步,捂住他的眼睛。
对方手心带着薄茧,贴上来时冰凉极了,洛里安被迫停在原地。
沉默片刻,他伸手一摸,湿漉漉的,是血,指尖继续向上时却被埃利厄斯按住,对方喉间似是滚过粗粝的砂石,极为沙哑,语调生硬道:“阁下……我的虫翼很锋利。”
话音落下,洛里安便感觉到肩头一重,埃利厄斯支撑不住,卸力倒下。
“!”
洛里安被压得后退一步,侧过脸,只觉得对方的头发十分扎人,而身上居然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呼吸顿了顿,还算冷静。
几米开外的地方堆积着异种的尸体残骸,夜色浓重,空气中除了血气,还夹杂着S级信息素的巨大威慑力,让其他野兽望而却步,不再敢靠近。
短短一个小时发生这么多事情,又被迫接收了意料之外的信息,洛里安简直精疲力尽,靠坐在一边静默半晌,摸了摸埃利厄斯的心跳。
还活着。
“你……”
埃利厄斯脑后疼痛,昏昏沉沉,仍然抓着洛里安不放,周身发冷,只有手上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如同冰天雪地里划亮的烛火,墨绿的眼眸蒙上一层晦暗色泽。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到雄虫离开的动作,他彻底抬不起手臂,也心中清楚,在星舰上时,如果不是自己及时找到他,洛里安可能早就不知所踪,看不见踪影了。
对方总是想尽办法从他身边逃脱,上一次,上上次——埃利厄斯无法忍受地想:如果他再敢逃走……
已近凌晨,天色仍然是暗的。
洛里安找一块空地生了火,脸颊被映出几分血色,再次查看埃利厄斯的伤口,却发现他的翅膀已经收了回去。
他沉默地看了他几秒,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也没有错过之前对方眼中的浓重情绪,不得不承认,他有些看不懂这只反复无常的雌虫在想什么。
垂了垂眼,洛里安又认命道:好吧,勉强算是一笔勾销了。
简单处理了一下埃利厄斯身上的血污,他俯身认真看了看对方,下意识用指尖按了一下脸上的疤痕,心中微动,突然模糊地想起来,自己真的曾经在军部见到过他。
因为找阿彻有事,那是洛里安第一次前往雌虫扎堆军部。
一路上,他接受到无数雌虫的注视和问好,直到穿过长廊,进入会客室前,不经意眼神一转,正好看见一只雌虫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那时候,埃利厄斯似乎并没有受这些伤,脸上也完好无损,一身笔挺军装,满脸的不驯和漠然。
只不过他看起来像是惹怒了上级,额角带着硬物砸出的血迹,轮廓分明的冷峻面容因为戾气而削减几分。
离得并不远,洛里安下意识和这只陌生雌虫对上视线,对方原本正随手擦了一下血,想要朝这边走来,谁知看见洛里安后却是倏地一顿。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埃利厄斯一言不发地原地站了几秒,眼皮压了压,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怎么好看,几乎没有迟疑,换了个方向转身离开。
那副嘴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头上的伤是自己砸的。
这样一个小插曲,洛里安背后骂了他几句也就忘记,直到这时候,这段记忆才倏地浮现在脑海中,心道对方对雄虫的厌恶还真是一点都不假。
轻哼一声,他拍拍雌虫的脸:“埃利厄斯,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死掉,如果让我独自待在偏远星的密林里,会很危险。”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渐渐的,连天边也染上光晕。
3.
灯光明晃晃扫下来。
地面锃亮到光可鉴人,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穿过病房走廊,医疗仪器发出滴滴响声,有医生压低了声音询问病情,周围环境显出几分嘈杂。
“阁下,您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我们已经为您做了处理,这段时间请尽量不要碰水,按时吃药,很快就会恢复。”
医生雌虫叮嘱着,又不禁在心里暗骂,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虫这么不负责任,居然放任雄虫流落在危险至极的密林,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天知道当他早晨来上班,听到巡逻队发现一只受伤雄虫时,心中有多么惊惧——
“我们为您腾出了最先进的医疗仪器,保险起见,还是请您去进行一次全身检查吧。”医生担忧道。
洛里安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很快就被四五个医护虫带去了检测室。
这家医院并不大,甚至是有些破旧的,即使是对他们而言的先进仪器,其实也只是一台简陋的扫描仪。
在他们紧张的注视下,洛里安只能配合地进行检查,又不忘问道:“和我一起来的雌虫呢?他伤的很严重,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不清自己的运气是好还是不好。
比较幸运的是,他们在密林里待了大半个晚上,反抗军并没有追上来,甚至在即将天亮时碰上了装备齐全的巡查队,顺利进入R星主城。
到了医疗中心,一得知洛里安的雄虫身份,数不清的医生护士立即围了上来,焦急询问他的状况,没过多久就形成现在的局面。
然而他也没忘记之前从那几只雌虫口中听来的信息,一旦他在这里表露身份,试图寻求帮助联系帝国,可能上一秒刚把消息放出去,下一秒反抗军的虫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因此,当医生问及他的身份时,洛里安并没有提及自己的姓氏,在对方关切的眼神中,最终还是以伤口疼痛、因为惊吓而记忆模糊而糊弄了过去。
来来回回地检查一通,洛里安清楚自己身上都是小伤,只是这些医疗员实在大惊小怪。
直到做完一套完整的扫描检测,此时距离他们进入医院已经过去几个小时,洛里安终于得以脱身,被带路去病房看一看埃利厄斯的情况。
R星位置过于偏远,医疗设备也并不算先进,他不禁发愁,也不知道雌虫的修复能力到底强悍到什么程度,如果留下后遗症,可就比较棘手了。
进入病房,一位雌虫医生正站在病床旁,身穿白大褂,面色凝重地检查一番,将手腕上的手环在病床尾碰了碰,一块悬浮屏出现在眼前,显示出几串数据。
洛里安:“有什么问题吗?”
埃利厄斯还没有醒来,伤口经过专业处理,被重新包扎一遍,腹部和手臂缠绕绷带,肌肉缓慢地起伏,隐隐渗出一丝血迹。
这时候看起来,戾气渐消,倒是不像平时那样惹人恼怒。
“阁下,雌虫的外伤很快就能痊愈,但脑部遭受重击,加上暴乱期影响,可能会出现记忆错乱,认知错误等情况;腹部的贯穿伤重度感染,内脏受损,右手手臂轻微骨裂,腿上的伤短时间内无法自如行走,除此之外……”
洛里安认真听着,只觉得这些伤光是从口中说出来就已经有些疼痛了,见对方言语未尽,有些难以置信:“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医生似乎有些迟疑,沉默一瞬,却并没有回答,而是语气严肃道:“阁下,请问您和他是什么关系呢?”
洛里安被他问得一怔,没想到医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眨了眨眼,不解道:“这很重要吗?”
“根据检查结果,他在几年前因为重伤而损害身体,遭到程度不明的能源污染,生殖腔受损,不再具有孕育虫蛋的能力。”医生的话语在这里微微停顿,视线转过来,似乎在观察洛里安的神情。
半晌,见雄虫没什么反应,他关闭悬浮屏,这才继续道:“这些旧伤不断消耗他的身体,而雌虫的信息素等级过高,一直靠药物度过精神力暴乱期,现在已经严重到精神图景随时会崩塌的地步。”
“什么?”
话音落下,医生缓缓叹了口气,几乎已经预料到雄虫的答案,也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雄虫永远有着无数选择,而即使这只雌虫曾经保护他,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作出结论道:“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他痊愈,对您来说也毫无价值了。”
足足过了半分钟时间,洛里安垂了垂眼,终于将这番话消化完,却心中微愣。
他完全没想到,埃利厄斯的身体状况居然真的和凯里尔说的一样,差劲到了即将死亡的程度,之前那些伤又是怎么回事。
据他听过的那些传言,埃利厄斯在帝国时几乎没有败绩,唯独在他叛出帝国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中出了意外,伤亡惨重,这些伤也是在那时候造成的?
那么,对方背叛帝国的原因又是什么?
“阁下?”见雄虫沉默,医生扶了扶眼镜,心想看来这只雌虫是不用继续治疗了。
然而没过多久,他却听见对方迟疑着开口。
“那个……”
“进行后续治疗的话,他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又需要多久才能够痊愈出院呢?还有治疗费用——”
虫神在上。
这是洛里安第一次向虫神祈祷,脸上带着几分囊中羞涩的赧然。
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窘迫时刻,却还是继续问了下去,“刚才有虫告诉我,医院会帮忙垫付费用,那么,我需要用什么方式偿还呢?”
这样的福利仅针对于雄虫的治疗,只是鉴于洛里安流落密林,可能会缺乏安全感。出于对雄虫阁下的安抚和帮助,医院也很愿意根据他的需求延缓付费时间。
理论上来说,虽然只要在这里生活,洛里安就能领取雄虫补贴,但如果要治好埃利厄斯,就必定会留下一堆欠款了。
只有等埃利厄斯醒来,他们才能想办法暗中联系星舰上的其他虫,离开这里,为避免纠纷,洛里安还是决定先把这些事问清楚。
医生闻言不禁怔住,正要联系通知其他虫的手也微微一顿,反应过来他话语中的含义,面露愕然。
出于职业素养,他隐去心中的惊讶,犹豫了几秒,试探着提出原定的解决方案:“没关系的,阁下,如果实在无法偿还,您也可以提供信息素作为替代。”
事实上,医院简直对这样的方式求之不得,毕竟雌虫对信息素的需求无法抑制,而大部分雄虫却并不愿意这样做,导致诊疗室可用的信息素资源极其稀缺。
洛里安迟疑道:“但是我还没有二次觉醒,这样也没问题吗?”
“没有问题。”医生只是按流程提出建议,事实上,即使对方拒绝,他们也会有备选方案,谁知面前的雄虫没有犹豫,似乎也并无不快。
他的眼神染上几分热切,微笑起来,“在您二次觉醒前,您可以过来做一次等级检测,我们会根据不同的等级抵消欠款。”
“好,如果到时候还没有还上,就这样做吧。”
洛里安心中叹气,这样回答。
雄虫卷曲的睫毛低垂,灯光在眼下覆上阴影,显得眼窝较深。
一旁的雌虫医生连连应下,又不禁看得咋舌,心道虫神在上,这样漂亮的一位雄虫,看起来脾气好又十分善良,甚至不用等二次觉醒,很快就会有无数雌虫踩破门槛了。
-
最后一次复查后,洛里安离开检测室。
他手里拿着一堆化验单,一路从走廊前往病房,面上没什么表情,精致的面孔看起来有些冷淡,却仍然受到无数雌虫亚雌的注目。
没过多久,他手里就拿满了各种水果和营养剂。
“阁下,您的伤好些了吗?”一位柔美亚雌向他搭话,笑容中夹杂几分羞涩,轻言细语地询问。
洛里安习惯了这种情形,随意点了一下头,脚步不停,却听见对方继续道,“有虫说过吗,您和我在星网上见过的一位雄虫阁下十分相像。”
亚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虽然是刻意为之的话题,但他也确实觉得他眼熟,又凑近一步。
这里是偏远星,不论是雌虫或是亚雌,大多直白且大胆,在医院住了几天,都听说有一位年轻俊美的雄虫阁下,而和他一起的雌虫毁容且昏迷,更加垂涎三尺。
如果能嫁给他……雌虫们的视线在暗处格外火热。如果能嫁给他,即使是雌侍又有什么关系呢?
洛里安却被这样一句听起来是老套搭讪的话语吓了一跳,警惕起来,立即否认道:“只是相似而已。”
事实上,他在星网流传的照片虽多,但大部分都是几年之前,在各种宴会中,身上是隆重繁琐的精美服饰,华美高贵而光彩照人。
不像现在,浑身上下穿着简单,看起来只是一只流落在外、可怜且貌美的平民雄虫,却是清水出芙蓉,吸引到更多了灼热的目光,但少有虫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然而反抗军虎视眈眈,虽然洛里安自认为还算安全,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将那些雌虫火辣辣的视线抛在身后。
见他离开,其他虫接连叹息。
“这位雄虫阁下对他的雌君可真好啊,住院这些天里,他居然一直陪护,没有离开。”
“那只雌虫受了伤,看着也不像什么好虫,以后能照顾好雄虫阁下吗?”
“什么雌君,我偷偷看见过他的资料表,雄虫还没有二次分化,怎么可能结婚这么早——”
“有什么不可能呢?雄虫看着这样好说话,年纪也小,说不定就被哄骗着答应了!”
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弭下去。
回病房没多久,有工作虫员前来例行询问,为了给雄虫提供简单的救助补贴和心理疏导,并进行信息登记。
谨慎起见,身为突然出现在偏远星的雄虫,洛里安实在过于显眼,迟疑后没有选择留自己的信息,而是报出埃利厄斯的姓名。
登记员手中拿着蓝色文件夹,闻言却迟疑几秒,问道:“阁下,请问你们的关系是?”
洛里安:“这也是登记的一部分?”
事实上,他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被询问这个问题,毕竟雌虫受伤,而雄虫一同前往医院的情况实在少见,在其他虫眼里,除了是担心雌君,没有其他可能。
听洛里安这样说,登记员担心是自己问得太多,惹怒了雄虫,赶紧解释:“是这样的,如果是有关经济方面的信息录入,雄虫又不想登记自己的信息,最好是选择和他有亲属关系的雌虫。”
洛里安:“是这样吗……”
看了一眼雄虫,见他并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又被对方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登记员脸色微红,担心年轻的雄虫不明白其中的重要性,“一旦有了婚姻关系,C雌虫的一切财产都会归雄虫所有,便不存在雌虫从中获益的情况了。”
帝国的律法大多都旨在维护雄虫权益。
“好吧。”不愿意浪费时间,洛里安想了一阵,觉得的确是个好答案,“你不用担心,他是我的雌君,就录他的信息好了。”
“但是……”登记员依旧欲言又止。
洛里安打断他:“他的确是我的雌君,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难道还需要我到信息中心跑一趟,去验证给你看吗。”
察觉雄虫的不耐烦,登记员瞬间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已经越过了职责范围,不敢再纠缠。
话音未落,病床上突然传来动静。
洛里安一顿,应声看去。
埃利厄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似乎正好听见他的回答。
雌虫的头发枯燥凌乱,显得皮肤没有血色而更加阴沉,眯起眼眸,像是正在观察洛里安的表情,只是状态看起来有些奇怪。
此时对上洛里安的视线,埃利厄斯喉结一滚,眸中情绪复杂,却一动不动,默然无声地注视过来。
洛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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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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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刀锋(三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