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是吗?”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一道冷静讥诮,一道,则是含着令人心悸的的威严,让人听了便觉得毛骨悚然。
姜回凭着敏锐的直觉弯腰躲过那长刀,这才得一丝喘息抬眸望去。
乌云散去,银色的月光徐徐洒在他身后,也照进这地牢之中,好似被困在黑暗中的人斗见光明,眼前霍然一亮,冰雪消融。
那柄长刀没见鲜血,分外不甘的以极快的速度穿裂空气朝着来人而去,发出极响的嗡鸣声。
青年神色不动,好似眼前并不是杀人的利器,轻松又更有一股磅礴凛冽的威压无声而去。
就在刀擦身而过的刹那,银光已然清晰照出那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姜回手指微不可查轻蜷,却没有动。
电光火石间,刀风吹断发丝,却又被悍然反手握在掌中。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重新往下一掷。
回击。
瞬间,追在最前面的人被刺中命门,直挺挺滚落下去,鲜血蜿蜒一地。
姜回却看也没看,只定定看着来人不客气道:“你未免来的太迟了。”
那是一个身形极为修长挺拔的青年,?他一身玄色束袖箭衣,袖口银丝暗绣云纹,腰间皮质腰带无一丝缀余,便是半张脸被面具遮挡,也是气度逼人。
“长公主,倒是越来越。”裴元俭稍稍一顿,语气不辩喜怒。
“安分守己。”
空旷的地牢里响起男子不紧不慢的声音,这声音十分平静,甚至称得上低沉动人,然而在此刻此时,阶梯上血迹刺目,便如敛锈宝剑骤然而出,凛凛寒光摄人。
姜回冷笑,这人总是记得给自己戴一张温和假面,但谁人不知当朝裴大人最为心计深沉,且阴险狡诈。
装的太假。
她心中嗤笑,却毫不犹豫的朝着他奔去,像是湍急的水流,汹涌的、势不可挡的往下奔去。
暗夜里蛰伏的假山似遮天蔽日般将头顶月光吞噬,可那一瞬,姜回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还是映入他眼中。
深幽的眼神几不可见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
可怀里却突然揉进了一团云。
仿佛轻柔的、易碎的一滴水珠,下一刻就会在时光中消融。
裴元俭怔然一瞬,被她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还有低低含混的一声:“别推开我。”
或许,是,
别放弃我。
时间在此刻如河边芦丝被无限拉长,又绵软似情人相送十里的依依不舍。
扑簌乱晃的花枝在此刻静谧。耳边连风声也温柔似无。
怀中人紧密又克制的靠着他,像是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明明想要靠近,却竖起层层防备呲牙试图将他吓退。
即便被抱在怀里,也谨慎的藏起伤口,不让人发现它的脆弱。
她低着头,肩膀却在颤,裴元俭这才察觉她几乎站不稳,唇色更是白的吓人,单薄瘦弱的模样好似一戳就破。
她似乎总在受伤。
裴元俭眼前浮现一次次遇见姜回她的模样,几乎都是在受伤。
掌心、手臂、肩膀,到处都是伤,无一处完好。
他心中忽然被揉进满满的酸涩,在这一刻,忽然懂得她的强装和倔强。
“嗯。”低低的一个字,他伸出手将她半抱入怀。
像是若有似无的叹息和隐约迁就。
园中桃花结蕊成群,微薄的一点香气竟变成馥郁的芬芳,疏离的一对人影落在石上,也似沾染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
裴元俭抱着姜回离开,却没有回皎月宫,而是带着她一路飞檐走壁离开了皇宫。
耳边风声掠过,姜回试图从他怀中抬起头,却被他抱得极紧,她索性放弃,转而往旁边看去。
巍峨的皇宫在眼前缩小,只远远看见一片连绵的灯火。
“你带我去哪?”她开口,连声音都带着颤。
“殉情。”裴元俭也不知怎么,只感觉胸口莫名积着一团火,让他失却了冷静,竟将薛殷这几日在他耳边念叨两个字脱口而出。
殉情?
姜回脑子迟钝的转了转:“你要为我殉葬?”
按照宁妃所说,她只剩三个月的寿命,但给她下毒之人却还不知是谁,也就是说,她可能,真的要死了。
裴元俭若是想为她殉情,她也不是不可以定一个大一点的棺椁。
但,她又想,这人还是活的久一点。
祸害遗千年。
不知何时,她被放在了地上。
抬眸对上他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门前灯笼照出一点光亮,从后照过来时,背影便似凝固灯油骤然凝短,气氛突的一滞。
他眼睛生的狭长又明亮,好似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清楚的映出她的影子,却又很快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更深的东西从他眼底浮上来,只剩深不可测的冷冽。
“你身上的毒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姜回淡淡道。
她说的轻松,仿佛毒发时的痛苦从不曾在身体里存在。
甚至还有心问:“你怎么会来?”
裴元俭冷沉沉的眸光睨着她。
他不说,姜回想了想,也能猜到:“是绥喜告诉你的?”
总不可能是裴元俭特意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是以连她如此隐蔽的手段都能窥破。
姜回手指微动,想也知道不可能。
裴元俭忽然朝着漆黑的巷子里走去。
姜回皱皱眉,那巷子很深很黑,仅凭眼前这微弱灯光,看不清分毫。
夜风吹过,簇簇凉意刮过脖颈,那里面深的更黑,像是未知的、充满危险的黑洞。
姜回看着那人头也不回的决然模样,连背影都透着寒浸的疏离,愣了愣。
他这是要丢下她?
“裴元俭,你站住。”
“你不明不白的把我带出宫,现在又把我扔在这,自己一言不发的就走了。”
“是,你是皇帝面前的宠臣,呼风唤雨的当朝一品大臣,人人皆对你惧怕奉承,战战兢兢只怕你稍有不快。你习以为常,便容不得有例外。你高高在上,谁在你面前都是卑微蝼蚁,连挣扎你都觉得她是自不量力,像是看一场笑话。你表面上衣冠楚楚,实际上心狠手辣,反复无常!”
姜回跟在他身后,一句句极尽恶劣和挖苦,呼啸北风吹的灯笼不停乱晃,连眼睛也被吹的一阵生疼。
裴元俭骤然停下,刚欲开口就注意到姜回踉跄的步伐和……泛红的眼眶。
他朝她伸出手,被姜回狠狠拍开。
掌心一阵泛疼的火辣,她却毫不在意,像是压抑很久的情绪终于受不住从喉咙挤出去:“裴元俭,你是全天下,最会翻脸无情、最无心、最冷漠的人!”
裴元俭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咒骂,再次伸出手,这次却没给姜回拒绝的机会,而是牢牢的将她禁锢。
“继续。”
他手指修长,掌心却粗粝,说话冷漠,握住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热烫,似乎顺着相碰的掌心,一路顺着血脉钻入心脏,如狂风暴雨中庇护的小屋,有着无穷的安全感。
胸中忽然一阵酸楚,可方才那翻江倒海的戾气却被抹平,眼泪像是再也控制不住,从眼眶里滚落,一颗颗砸在地上。
“哭什么?”裴元俭脚步一停,垂眸问她。
少女发丝浓密乌黑,肩若削素,此刻垂眸无声流泪,瘦弱的好似冬日里被压倒的一株寒梅,纤弱可怜。
“哭?我怎么会哭?”姜回抱起他手臂在他袖口蹭去眼泪,清凌凌的眼中一派平静,哪有什么眼泪。
裴元俭低眸看向自己湿了一团的袖口。
“要去哪?走吧。”姜回目光坚定看向前方,死也不挪动,淡然镇定道。
她与他距离很近,比上次因为中毒她混沌的触碰少了热烈的亲昵,却似更多了温情,冰冷的袖口处,也似带着披靡的护佑,伴随着若隐若现的清冽沉香,牢牢的将她包裹。
她并不喜欢香料,却又觉得裴元俭身上的香味似乎格外吸引,像是树上红彤彤的果实,诱人采撷。
似乎还夹杂着梨花的香味,闭眼一嗅,像是春风拂动,小溪波光粼粼,满树梨花开。
她低头打量他这是一身衣袍,认出是这件是备在宫中侧殿的之一。“裴元俭,为何我的不是用这熏香?”
宫里连衣物都会在洗后用香炉细细熏过,同住皎月宫,没道理他会和她的不同。
风吹的连月光也飘渺,少女在暗巷中仰头看他,清丽的面庞即使过了毒发,也仍是透着冰雪般的白,月光下像是柔润的玉石,神色却带了明显的气愤。
似乎在说,你都有?凭什么我没有?
我才是她们住在正殿的主子!
夜色低垂,风渐渐平息,四周一片静谧,唯有不时传出三两声犬闻。
两人牵着手相对而立,少女一身缥碧色百迭裙,乌发盘髻束在脑后,只在鬓角斜插一支灵芝纹水晶簪,若湖色一碧,清秀潋滟,明眸善睐。
而男子亦是风神秀彻,挺拔卓然,漆黑眼眸低敛,便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深不可测,偏偏此刻耐心而立,反倒是让人觉出几分不同的温柔。
没人知道,他们是在为区区熏衣香料而争执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