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里,街上静悄悄的鲜少有人经过,县令私宅前更是寂静无声,只有宅后的竹叶沙沙声隐隐传来。
院中琉璃风灯被丫鬟细细罩了轻盈的云纱,斜笼出幽黄的影子。
有婆子劝说的声音响起:“夫人,不过是一个丫鬟,实犯不得大动干戈亲去前院寻老爷。”
“我说不去,使唤人去叫他,他来吗?”夫人顿住了脚,语气平静似麻木,一双含水眸子也黯淡。
色衰而爱驰,张夫人原也是不信的。曾经张喆文为讨她欢心跑遍整个县城去买她吃的蜜饯,也曾听说植柳是讲究夫妻恩爱,便也顾不得传言真假亲手为她栽种。
可后来,原来的端庄自持变成了他口中整日一副木偶样子没半分情趣,他宁愿在书房彻底处理公文也不愿踏足她的屋子,后来,便有了梅姨娘,华姨娘,她不是没试图挽回,辛辛苦苦做了一日的汤盅被他赐给下人,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眼神。
她知夫君厌恶了她,她膝下又无子嗣,整夜无眠有了头疾,也就不愿和他计较许多,可是,他却不能如此不顾她的脸面,竟当街杖责她的贴身婢女。
他究竟,将她这个正妻置于何地。
张夫人强忍住泪意,打断婆子的话,眼神凌厉:“谁也不要拦我。”
婆子不敢再拦,张夫人毫不停留的径直朝着前院书房走去,转眼便到,正要推开书房门,却被突然出现的管家拦在外面。
“夫人,大人正在商议要事,不方便见您,要不,等人走了,小的再行通禀?”管家虽叫着夫人,语气却带着几分强势,显然并没有将这位夫人放在眼中,有的只是流于表面的尊敬。
“林伯渠,我是当家大夫人,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我?”张夫人沉了脸,冷冷嗤道。
说罢,眼尾一扫让身后跟着的壮硕婆子拦住他,自己则匆匆两步手一伸推开门。
里面却真的有人。
书房很大,甚至能隔出一间可用做寻常卧房的后室,一树十三盏的青铜连枝灯将内里陈设布局照的清楚,正东放着张大红酸木枝的案几,上面摞着三叠公文,旁边是笔墨方砚,一面墙专置了博古架,放着书卷古玩,旁边是铺了幼狐毛毯的摇椅,垂在地上,无一丝杂色,可见享受奢靡。
张喆文正立在案几后面,脚边是跪在地上,姿态低的近乎碾入尘埃的王贵,粗略一看,便能看见肩头一只新鲜的鞋印。
听见开门声,他回头望去,看清来人便先蹙眉:“你来做什么?没看见我在处理正事,还不快回去。”
“我有事要同你说。”张夫人咬着舌尖控制自己不被他冷漠的态度击垮,维持着表面的冷静。
张喆文对上她质问和坚定的眼,手一挥,“行了,你先退下去,交代你的事好好给我调查清楚。”
“是,大人。”王贵站直腰也佝偻,一步步退出去,还关上了门。
王贵站在门处,书房门前挂着的羊皮灯笼被风垂荡,忽明忽暗的光照在那张谦卑的脸,此刻却莫名生出阴翳。
林伯渠被婆子制住,自觉没脸,偏生还被王贵瞧见,脸色一时阴沉,凝着音道:“夫人都进去了,还不赶紧把我松开?”
林伯渠毕竟是管事,婆子自然也不敢得罪,对视一眼,便同时松了手。
林伯渠哼一声,掸了掸生出褶皱的袖子,眼也瞧王贵,“既然大人忙,你就去园子里候着,自己也知道分寸,别什么都瞧。”
这些下等人他见得多了,哪个进了县令大人的府邸不是眼睛乱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精明面孔,令人倒胃。
“是。”王贵低低应了,小步离开院子直到远离身后人的视线背脊才慢慢直起,眼神划过一抹隐忍的愤恨。
书房内,张喆文阔步走到案几后,从湖色笔山上拿起搁置的羊毫笔蘸了淡黄色的特殊汁液开始提笔。
张夫人细细凝视着他的面容,从眉,鼻到唇,无一不是熟悉的样子,却像是隔了山隔了水,再不是和她耳畔温存私语的枕边人。
“文郎。”张夫人动情的唤了一声,语调婉转含泣,似缠绕着数不尽的情丝。
张喆文却听得头皮发麻,若是新得的莺莺如此唤她,娇滴滴的嗓音掐水儿似的脸他自是乐在其中,可换了另一张平淡无味的脸,尤其这个人已经三十余岁,早已年华老去,便如一块臭肉掺在软糕,让人恨不得连酸水一并吐出去。
“行了,不就是换了你的院子吗?你不在侧厢房住的也挺好的?”
“什么?”张夫人呐呐问,整个人如坠冰窖。
“你不是为此事来的?”张喆文疑道,却又在她的神色中得到肯定,搁了笔走到案几前,却仍与张夫人隔着距离。
“有贵客需在府上暂住几日,我便命人收拾了你的院子给她,这段时日你便继续住在厢房。无事莫要去叨扰。”
看她仍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张喆文道:“罢,既病了,索性不要外出。”
“你要软禁我?”张夫人还未回过神,便听到这句话,不吝于晴天霹雳。
“我是你的妻啊。”岂有让自己的妻子给外人挪院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张喆文蹙眉,姜回身份尴尬,他也不好直接言明,若是以后姜回出了什么差错……顾忌着裴大人也不好让她住在别的院子,更何况住张夫人的院子总是最少麻烦。
裴大人和……。他谁也不能得罪。
青铜连枝灯“啪”的一声熄灭了一盏,连带张喆文心口也蒙上一层阴云,语气不耐的打发她:“什么软禁,你就安生待在院子里养病。”
“管家,来带夫人回去。”
“我不回去!张喆文,你我夫妻十余载,我随你远赴通陵,无怨无悔,你竟然如此待我,你好狠的心啊!”张夫人冲上去扑打着他的胸膛,声声带泪,连院子都被人夺去,她有何面目在下人面前立足,有何面目再出去立于其他夫人之间。
让她怎么活下去啊!
张喆文厌烦的挥开她,张夫人跌倒在地,暗几上公文哗啦啦被带倒一片,狼狈的躺在地上,只觉头痛欲裂,手不受控制的狠狠揪着头发,喊着。
“头痛,好痛啊。”
张喆文立在一旁,等了会见她身汗出了一层冷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拧了拧眉,三两步打开门。
“来人把夫人带回去,”顿了顿:“着人请大夫。”
婆子从大开的门看见倒在地上的夫人,大惊失色的跑过去,不等仆人上手,便匆匆背着她朝着院子外走去。
林伯渠招呼人过来让他去请莫大夫,自己则站在一旁,张喆文眼眸微动,走回了书房。
林伯渠跟上去道,“方才来人通禀,姜回出了县令府便去了茶楼听戏,后来却叫了一个人上去,却只让他在门外候着。我着人问了领路的小二,得知似乎是那人曾在楼下闹事,小的估摸着许是打扰了她听戏不快,才使性子惩罚那人。”
“知道了。让人仔细盯着,一举一动都过来回禀。”张喆文抬眼,含着杀意。
“若有差错,提头来见。”
“是。”林伯渠一凛,赶忙应了。
“还有一事,方才姜回身边的人来说,她乏了便不来县令府了。”
“随便她。”张喆文不以为意,又想说什么,忽而快步走到林伯渠面前追问:“来人是男是女。”
林伯渠暗道不好,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关窍,硬着头皮道:“男。”
果然。张喆文怒道:“你怎么办差的,来人怎么不让他见过我?”
张喆文质问,来回踱步,若是留下,他说不定还能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帮蠢货,竟然让人就这么走了。
“谁来禀报的,给我打他二十大板。”
林伯渠颤抖着应了,听着张喆文没别的吩咐,便拱手退下。
半晌,还未走远的林伯渠听见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不敢回头,出了院子才松口去。
“去,把郑五带下去打二十大板。”
“这,”身旁小厮迟疑,无缘无故的,也没有听郑五做了什么错事啊。
林伯渠看穿他的心思,知道他和郑武要好,眯着眼语重心长:“大人说他错,没错也得受着。”
“懂了吗?”
“是。”小厮只得点头,去办了。
洗净的夜空浮出几点星子,月光如雾洒在地上。
绥喜把竹风铃系挂在窗前,折身替姜回铺好,做完这一切,才回头看向桌前坐着的女子。
“公主,可以就寝了。”
姜回点点头,边走边道:“让陈丁自己去李氏医馆,三日内不必回来。”
“是。”绥喜罕见的有些沉默,临到离开,又问:“公主,奴婢还没来得及问您,李大夫给您看的怎么样?”
这几日纵火、告状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情太多,绥喜顾忌这太多,没有合适的时机开口去问,直到今日,姜回言语之间暗示的汤药,她才骤然明悟。
那些人,分明是披着狼皮的虎豹。
以为已经足够狠毒,却没想到,她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看的怎么样?
姜回眸光微顿,淡淡道:“李大夫医术高超,自然无事。”
绥喜松口气,眉间染上欢喜,公主是无事,那便是无事。
真好!
公主一定会百岁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