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李言站在一家中式装修的餐厅外,光是与门口穿着古装的服务员对上视线,她就倍感压力,没想到母亲会订这样一个餐厅。
硬着头皮走进去,报了包间的名字,跟着服务员到了门口。
说实话,她好想逃。
可来都来了,她压下心中的不满,做好了和母亲大吵一架的准备推开了门。
包间内是不大的四人座,她一眼瞥见母亲那微微发白的头发,时间在母亲的面容上留下微小的痕迹,也留下了母亲在她心中刻下的伤疤。
她沉默地坐在母亲对面。
“来了。”
“嗯。”花李言盯着面前的水杯。
“听说你辞职了?”
花李言微蹙眉头,“你听谁说的?”
“招月告诉我的。”
花李言并不意外,中秋节李招月来找她,得知她搬家后用新账号加了联络方式,她姑且和对方说了一下搬家和辞职的事。
李招月不敢完全与亲人切断联络,找不到花李言,那就只能找关系最好也最开明的姑姑了。
只能说不愧是她印象里的二表姐。
“还是招月这名字好听。”母亲又说:“你心里也别怪罪她泄密,是我威胁她说的。”
“威胁?”花李言倏地一笑,“你还会干这么丢面子的事啊。”
“你招月表姐她才丢人。”母亲没有被花李言的话语激怒,不疾不徐地说:“你以为她是怎么带着女儿去别的城市生活的,她把家里的金条当了换了钱就跑。”
花李言沉默一瞬,难怪之前李招月说什么“逃出来”,她还以为是夸张句,没想到是事实。
“那些亲戚不想再让街坊邻居笑话,就不敢报警。”
花李言抬眼,母亲说这句话时语气中带着炫耀,眼中尽是培养出得意门生的骄傲,她微蹙眉头,“现在当金条可没那么简单,是你教她这样做的吧,你也知道她会来找我,你借此威胁她就是想知道我的情况吗?”
毕竟李招月一过节就来找她,这次数过于频繁,还总是在她面前说母亲好话。
“我可没这么说。”母亲弯起嘴角,满意地看向花李言,就像是在看一张满分试卷。
“这次来你要干什么?”花李言不想再和对方聊天,又补上一句,“我不回去,也不给钱,亲戚也不见,有葬礼也不——。”
“我离婚了。”
轻柔的声音堵住了花李言的话语,那轻飘飘几个字压在花李言的心上却又格外沉重,想到母亲的目的后她有些反胃,压下心中的怒火,毫不客气地说:“你想说你以后只有一个人了,想让我回去照顾你吗?我不会这么做的。”
“你就算离开家又有什么用呢?”母亲用怜悯的目光看向花李言,“你根本没摆脱我。”
花李言微睁双目,她愤恨地咬着嘴唇,尝到了熟悉的橙子味时她不由得攥紧手,让自己冷静下来。
“别说废话了。”
“我今天来,想把名下的房子给你。”母亲莞尔一笑。
花李言眉头微微皱起,母亲的反常令她奇怪,她仔细端详对方的面容,也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我没得病,这是我早就计划好的事。”
“我不要——”
“我一个人住不下两套房,一套是我们俩个常住的公寓,还有一套就是应付亲戚时假装一家四口的那套房,你自己选一套吧。”
花李言依稀记得那套房是母亲当初凑的钱,还是给那位没怎么见过的“哥哥”买的,那时候大家都在说母亲教导有方,把一个不学无术的哥哥养得那么孝顺,她听得心里直翻白眼。
也不知道母亲如何把房子要回来,或者说那房子一开始就没给所谓的“哥哥”,她懒得去问,说到底母亲的一切动机都是为了面子,若不是当初户口本上有着四个人的信息,她都要怀疑母亲根本没有结婚。
这房子她哪一个都不想选,基本上就没有任何开心的回忆。
母亲又说:“你把房子卖了还是出租都行,随你处置,反正都转到你名下。”
“你——”
“你要弄清楚,你现在产生的抵触情绪是你应激了。”母亲抿了一口茶水,“我以前是在三十岁时怀你,今年我也到退休年龄了,退休金很丰厚,养老也不需要你,留个房子总有个着落。”
花李言呆愣地打量面前的女人,对方笑起来时眼尾带着淡淡的笑纹,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不像以前那般紧绷着神经又压抑着怒气。
以前她们见面时像是吃了火I药一点就炸,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提防警惕,像是笑话一般。
母亲变了。
可那些留在她心上的疤痕没有任何变化,那些疤痕依然还在,永远存在,永远无法抹去。
“你收下一套房后,以后我再也不会找你了。”
花李言差点笑出声,这是她这辈子以来听过的最恶心的话。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轻易地揭过去,最后还要装作大度的模样,像是一位开明的母亲。
恨。
好恨啊。
花李言幽幽地盯着母亲,面前模糊一瞬,母亲的神情微微松动带着几分懊恼,像是在看任性的孩子。
既然是这种结局的话,那为什么以前要那样严格地对待她呢?那为什么当初她被霸凌时不出头呢?为什么总是把面子放在第一位?
不可笑吗?
一辈子活在世人的目光里,费尽心思地伪装做戏,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这样活着不可悲吗?
带着孩子在舞台上演绎着没有观众的独角戏,让孩子成为你心中的演员,最后在落幕时轻易地把孩子抛下。
不可笑吗?妈妈。
她可还没尽兴呢。
妈妈还没受尽折磨,还没有为当初那些伤害还债,还没有后悔也没有痛苦……
她怎么可能轻易地放母亲离开这个舞台呢?
“当妈妈太没意思了。”
冰冷的声音把花李言膨胀的恨意打散。
花李言耳边轰鸣,她花了几秒拆解那句话的意思,恍惚间,她想起从高楼跳下去时,那呼呼的风声托着她的背脊,像是在阻止她的坠落,可她还是落了下去。
好痛苦。
如果当时死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如果当时死在那个时候,母亲会后悔一辈子,她会成为母亲人生中永远不可磨灭的污点。
死去的女儿会给母亲戴上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
可这个女人就这样轻易地抛弃她,她就像是那条被困在巷子里的狗。
“孩子注定是不完美的。”
花燕羽用指腹摩挲着杯檐,沉默地注视着女儿,看着对方不甘地忍住眼泪时她淡淡一笑,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惆怅。
太像了,花李言太像她了。
费尽心力地想要避免孩子重蹈覆辙,却走上了同样的道路,唯一遗憾的是花李言比她善良,就算再怎么恨也永远不会伤害人。
“李言。”
花燕羽生硬地念着女儿的名字,她已经很久不叫女儿的小名了。
从那发红的双眸中,她看见了女儿对她的憎恨与厌恶,还有……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花燕羽怜惜地注视女儿,把之前说过的话语重复一遍,“不要用这种方式博取我的关心。”
她看见女儿呼吸一滞,那恨意背后溢出的是无尽的委屈。
可怜的言言啊。
若是女儿像她一样狠心就好了,狠心抛下一切再重新开始。
但这永远不可能了。
她到现在为止,也依然能够听见她那死去多年的母亲拿着戒尺,站在她身后狠狠地拍打着她的背与肩膀。
一辈子做完美的人,一辈子也逃不出牢笼。
注视着花李言落下的泪水,花燕羽忽然意识到这辈子的污点不是那不完美婚姻,也不是不完美的女儿,更不是不完美的未来。
那真正不完美的……是她自己。
没感受过爱的人没办法正确地去爱一个人,没有感受过母爱的自己,才是最不完美的作品。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教好花李言呢?
可怜的女儿,可悲的母亲。
“也好,你是同性恋。”她望着花李言,又没看着花李言,她自嘲一笑,“这样就少了一个受害者。”
“神经病。”花李言的声音咬牙切齿,她愤恨地抹去泪水,“你真是我见过最自以为是最可悲的人,我才不要你给我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以防万一吗?”
“你在说什么?”花燕羽故作无辜的样子。
“你自己把你的母亲抛弃了,就害怕我也会对你这样,从小到大总是在我面前卖惨,就是想让我觉得你很爱我,就是想让我记着你的好,到涉及你面子的时候又是另一幅嘴脸。”
花李言冷笑着,指甲在手臂上刮出红痕,疼痛令她清醒,她继续说。
“这次也是这样吧,给我房子说着任我处置,就是希望以后真的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会记着你给的这些钱,然后去照顾你。”
“过程错了,结果对了。”花燕羽缓缓拍起了手,“你都不想回家了,那我也没必要留着那个家,剩下的一套房我打算卖出去后去旅游,另一套给你也是为了防止以后死了尸体没人认领。”
这是一场十分合算的交易。
花李言微睁双目,花燕羽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无情和自私,甚至花燕羽更加可笑。想着用利益维系母女关系,却不知此刻强迫女儿收下房子的母亲看起来格外卑微,就像是死死抓着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抹联系。
可悲,真可悲啊。
原来,面前的女人才是巷子里的那条狗啊。
狗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啊。
花李言扯出笑容,那将要脱口而出的嘲讽话语在瞥见母亲的双手时顿住,那变得发皱干瘪的手在诉说着身体的衰老,她忽然想起那位独自一人居住的房屋太太。
她又想起以前的花燕羽会用那双手抱着她,然后蹭蹭她的面容说着“爱她”。
当时的爱是真的,当时幸福也是真的,当时的她们是母女。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还是说一切都注定好,像是早就埋下的种子,不狠下心拔除就会无限生长。
花李言涌出一股无力感,她最清楚该如何选择。不接受的话花燕羽不会善罢甘休,对方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成年人最懂得取舍。
若是母亲对她有半点无私的爱意,她只会更加痛苦。
这样切断关系也好,至少不用再担心花燕羽会擅自来找她了。
“我就要我们住的那套吧。”花李言疲倦地说,头又一次痛了起来。
“行。”花燕羽翻开菜单,“之后我联系你给房子过户。”
“嗯。”花李言站起身,“你自己吃吧,我有事先走了。”
花燕羽拿菜单的手一顿,直到门被关上后她才回过神。
阳光透过花窗在花李言离开的位子上印下了一朵花,花燕羽喝了一口茶,冰凉的茶水入腹。
“……好冰。”她喃喃自语。
没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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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出不去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