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想要这个……”
年幼的花李言指着便利店货架上的小猫闹钟,拉着母亲的手。
“言言乖,等你考试考一百分妈妈再买给你。”
“好!”
几天后。
“妈妈,我考了一百分!”
花李言的小手攥着卷子跑回家,还未进屋就一直囔囔着一百分,惹得邻居的阿姨们忍俊不禁,她们都在夸花李言厉害,花李言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终于可以拥有小猫闹钟了。
在客厅的母亲则是接过卷子看了一遍,“这不是有附加题吗?满分应该是一百零二分,还不够哦,我们言言还要再加油哦。”
“那闹钟……”
“妈妈给你买啦。”母亲说着,取出的却是一个普通的银色闹钟,“那种卡通闹钟玩一会儿就坏了,是塑料做的也不能定时,妈妈给你挑的这个更方便也能用很久。”
“可是我……”
“你没有考第一妈妈也给你买了,言言不喜欢这个吗?这个可是比小猫闹钟贵不少啊。”
“我……”花李言被母亲抱在怀里,她盯着银色闹钟,恹恹地说了一句“谢谢”。
母亲终于展露笑颜,蹭着花李言肉肉的小脸,“我们的言言最厉害了,下次要考第一名哦!”
孩童分不清大人话语背后的控制欲,只是看着闹钟内心涌出阵阵失落,可看见母亲的笑容时,她只能笑着说谢谢。
那之后,她再也没主动要求母亲买任何物品,她总是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不配拥有这些东西。
她按照母亲的期待努力学习,却永远都达不到母亲的要求。
努力学习考上重点高中,选择了自己不喜欢的文科,听从母亲的所有安排。
她想要做得更好,想要理直气壮地选择那个小猫闹钟,想要在母亲面前抬起头来。
直到她遭受了霸凌。
起因是她帮被欺负的女生出头,隔天课桌上的书本和桌面都被画上了“同性恋”的红漆。
这件事老师和大部分同学们都站在她那一边,她并没有因此受到更多打击。
只不过可笑的是,老师把她受欺负的证据给母亲看时,母亲却面色发青,一个劲儿的要求息事宁人。
花李言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如坠冰窖,老师看她的目光都带着几分同情,委婉地为花李言说话,可那些话语被母亲一一反驳过去。
最后变成了花李言有错。
那天,她忽然发现母亲不爱她。
回到家时,她看着桌上的银色闹钟,用了多年的闹钟依旧在走动,可她却落下了眼泪,她还是想要那个小猫闹钟。
她环顾屋内,不论是课外读物还是桌上的文具就连那书包,都不是她想要的。
“言言,这一礼拜先不去上学了,等新买的书到了再去上课吧。”母亲在门口说着,“那些谣言不用怕,妈妈听那老师说了,那男同学是喜欢你才这样的,你不会被说成同性恋的,放心吧。”
那多年堆积的情绪在那瞬间被点燃,她把闹钟砸向了门。
银色的闹钟发出清脆的响声,闹钟坏得七零八落,里面炸开的零件和碎片砸到了她的脚上,母亲用力地敲着门,她放肆地把书本和文具扔在地上。
母亲爱的只有面子。
既然想要面子的话,那她就彻底毁掉。
毕竟,妈妈从未给过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从小到大,她都无法选择自己喜欢的事,这一次她终于可以为自己做选择了。
从高处坠落的一瞬间,明明是怀着对母亲的恨意和不甘,她却流出了眼泪。风刮着面庞,替她堵住了母亲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她没有死成。
听着周围人发出尖叫时,她静静地望着漆黑的夜空,视野被鲜血染红,那夏天的晚风带着她的血腥味侵入鼻腔,疼痛令她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母亲的哭声从远处传来,她闭上了眼。
妈妈,这一次你会不会爱我呢?
可她的母亲永远不会回应她的期待。
睁开眼时,坐在病床旁的母亲在怪罪她,说着ICU病房花了多少钱,说着调课麻烦了多少老师,说着为了她在学校丢尽了脸面。
花李言忽然觉得自己很傻,看着母亲的样子,她那堵在心口的恨与奢望都消失了。
这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
母亲让她干什么她便干什么,毕竟母亲为了救她付了昂贵的医药费。
当时李招月来看望她,在病床旁满是羡慕地说:“姑姑和姑丈对你真好,这ICU的病房钱都是低头找亲戚求的,还到学校找人捐款,听说你差点一命呜呼了,如果是我们家肯定早就放弃我了。”
花李言扯出难看的笑容,母亲会筹钱也是因为之前存的钱给那名义上的哥哥买了房子。
生活在重组家庭里,继父和哥哥从没和她们住在一起过,这是母亲要求的,母亲认为这是她的婚姻,花李言不用为此买单,也不用去和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相处。
在这一点上母亲尊重花李言,却又矛盾地会优先考虑那位哥哥的未来。
花李言住院那段时间,总是在想她太贪心了。和那些表姐们比,她的母亲算是开明又爱她,她总是这样催眠自己。
毕竟,没人要求母亲必须全心全意地爱自己的孩子,她的母亲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可能是害怕花李言再次跳楼,母亲也温和了不少,只是让花李言放轻松一些,可这些安慰的话语背后依旧埋藏着母亲的期待。
“言言,当老师挺好的,你从小给茉秋补课,你有这个天赋。”
花李言懒得戳破对方的心思,报考母亲期待的大学。
考上大学时母亲很开心,说着要给她买东西,花李言看着母亲兴高采烈的模样,内心也跟着开心起来。
她认为母亲在慢慢改变,她忽然觉得那一切过往都可以揭过。
毕竟,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
妈妈……还爱着她吧……
之后她顺理成章地当上重点高中的实习老师。
母亲是有名的教师,是所有人都敬佩的存在,教学能力有目共睹,花李言的实习名额也是母亲托人给的。
一开始,她对教师这个职业没有抵触,可面对那群期待未来的学生时,她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的一切过得并不幸福。
实习老师偶尔会应对一些家长,有些家长担心孩子在班上受欺负,总是向她询问孩子的状况。有的家长担心孩子学习太累,特地要求孩子作业能否减少一些。还有的家长会风尘仆仆地从外省赶来,给住宿的孩子庆祝生日。
越是感受到那些家长对孩子的爱,花李言就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母亲根本不爱她,或者说她的母亲从未爱过她。
每当意识到这一点,那童年的种种回忆都成为了扎在她心上的刺,她早就满目疮痍。
她无法再自欺欺人了,也不想再活在母亲的控制下。
和林沐森的相遇是一个导火索,成功点燃了花李言那压抑许久的对母亲的报复心理。
她用最极端的方式去“报复”母亲,把母亲在意的面子彻底毁掉。
所以看见母亲从周络家长那里得到昂贵的赔偿金时,花李言顿时放下了心。
她用一辈子无法奔跑的条件换取了自由,那当年ICU病房的钱还清了。
这之后她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努力考研找到工作,有了养活自己的底气之后她彻底与家里切断了联系。
摆脱这些束缚后她没有任何畅快的感觉,只剩下无尽的虚无。
就算是在不那么内耗的高校图书馆工作,她也没有开心的时候。
有一次路过精品店时,她瞥见橱窗里的小猫闹钟,与童年里的闹钟一模一样,她给自己买了回来。那小猫闹钟背后有个小小的钥匙孔,插上钥匙转动后会发出玩具常带着的电子音乐。
可把闹钟摆在茶几上时,她没有意料之中的欣喜,看见闹钟想起的也就只有那天摔闹钟时的痛苦回忆。
她恍然大悟,那个期待小猫闹钟的花李言早就死在了跳楼那一天。
她永远被困在那个老旧小区里,那回响着母亲期待话语的炎热夏日中,她像是孤魂野鬼,只能不断徘徊无法逃出。
花李言打算辞职,她打算换个地方生活。
三月初那天带着辞职信去了一趟教务处,被求着再上一学期时,她也没什么所谓,偏偏那天她碰见了钟晴,偏偏那天她弄丢了钥匙。
门和闹钟的钥匙被她扣在一起,上面挂着赵茉秋送给她的挂件,那串钥匙又偏偏被钟晴捡到了。
之后的生活偏离了轨道,一成不变的日子发生了改变。
她也不可抑制地被钟晴吸引,因为钟晴身上有她所奢望的东西,那便是两位母亲的爱以及她无法想象的幸福家庭。
天生被爱的孩子总是能够自然地释放爱意,却也懂得怎么开口说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钟晴对她说着喜欢时,那涌出的喜悦很快被过去的回忆冲散。
“还不够,言言。”
母亲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还要再多多努力,我们言言最厉害了。”
那些话语如梦魇一般侵占她的大脑。
花李言可悲地发现,她没有任何可以给钟晴的东西。
就连那所谓的“爱”,她都不知道是什么。
当初对于林沐森懵懂的喜欢无法压过她对母亲的恨,用间接伤害林沐森的方式报复母亲,这样的她和母亲没有任何区别。
就连现在,擅自抛下钟晴离开时她也只想着自己。如果她真的喜欢钟晴,就不会一次次伤害钟晴。
和她在一起的人总是被她伤害。
钟晴想要给予爱的人不该是她,应该是像夏梨那样能够坦然接受爱的人。花李言无法成为那样的人,她自以为是地选择了为了钟晴好的“及时止损”。
她真是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自私又自以为是。
本以为这次离开足够让钟晴退却,但钟晴却孜孜不倦地给她发消息。
花李言没想到钟晴会做到这一步,只要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她的回应代表着什么,被这样欺骗早就对她深恶痛绝,可偏偏钟晴是个笨蛋。
一开始她想删除钟晴的账号或者是拉黑对方,可看着钟晴发来的照片她怎么样都下不去手,那不该滋生的期待在折磨着她。
每天每天每天……她都能知晓钟晴在干什么。
直到上个月钟晴突然断了联络。
花李言那几天有些焦躁,甚至担心钟晴是不是生病了,后来钟晴也照常发朋友圈,她那一刻才意识到钟晴彻底放弃她了。
伤心说不上多么伤心,毕竟这就是她所希望的结果,只是偶尔会喘不过气,夏城的厚重空气带着潮湿的闷热一直缠绕着她,令她难以逃出。
她总是梦见那天晚上的钟晴。
带着纯粹的眼眸里是说不出的喜悦,她像是哄骗孩童的坏人,给予最美好的期待然后再狠狠伤害。
这样的她遭到这些痛楚不算什么,钟晴放弃她也是正确的选择。她此刻忍受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这就是她伤害了一个人的代价。
比起去面对钟晴去谈那所谓的恋爱,疼痛令她更加安心。
长大后一直想摆脱痛苦去认真地为自己而活,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她也越来越像母亲,她就像一个笑话。
已经分不清痛苦是为了消减自己的愧疚心,还是真的为了钟晴好,只是她清楚地明白往后再也见不到钟晴了。
等时间慢慢变长,钟晴也只会是她列表里可有可无的熟人,那之后她们再也不会见面。
真过分啊。
花李言阖上眼眸,可这就是最好的结果。比起长时间的折磨,快刀斩乱麻才是减少对钟晴的伤害。
赵茉秋曾问她为何要突然消失。
“钟晴想要的我给不了。”花李言直白地说。
电话那头的赵茉秋沉默不语,又问:“她想要只是你,你人不就在那里吗?有什么给不了的。”
“你不会懂的,茉秋。”
没等赵茉秋的回答她挂了电话。
放下钟晴之后,她该做什么呢?
她取出手中的钥匙,钟晴做的拙劣钥匙扣上面有了些许刮痕,钥匙依然挂着闹钟的小钥匙,花李言转动那小猫闹钟,里面传来劣质的音调。
她取下钥匙,刚准备把闹钟扔掉时钟晴又来找她了。
很卑微地用生日做威胁,希望她们能够见一面。
理智告知花李言不该去的,可那被压抑的感性不受控制地肆意生长,那天晚上花李言盯着面前的小猫闹钟看了许久,她不断转动闹钟,听着那音乐放了一轮又一轮,最后在听见熟悉的音调时,她苦笑一声买了飞机票。
年底是春城最冷的时候。
花李言披着单薄的大衣打了一个寒颤,平安夜的路上挂着彩灯,来往的路人基本上都是成双成对。
下了飞机直接打车,花李言八点多就到了清吧门口。与其说这里是酒吧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小酒馆,橙黄的灯把木质天花板和墙面衬得更加温暖。
钟晴的位子靠在最角落,那里的灯暗了一些,钟晴盯着台上唱歌的人出神,又时不时盯着手机,在钟晴要看过来时花李言侧过身,躲在了转角的圣诞树旁边,随后离开了清吧。
明知不该来,可还是担心对方。
她在门口等到深夜,钟晴依旧没出来,在即将步入凌晨时她再次走进吧内,钟晴面前多了许多空酒杯。
花李言看着趴在桌上的钟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醉醺醺的钟晴却主动拉住了她的手,努力地说着话。
“我……一直在……等你……”
钟晴说的是“等”。
花李言视野模糊一瞬,她可没让钟晴等啊,她可是打算直接抛下钟晴了啊。
为什么不明白呢?为什么要找她呢?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呢?
“笨蛋……”
带着钟晴到宾馆时,她看着趴在床铺上的人忽然冷静下来。
房间的床头灯照着钟晴的面容,钟晴那些蓝色挑染已经找不到了,头发也修剪了一些。
花李言用手贴着钟晴温热的脸,挽着对方黏在脸上的头发,拂过那太阳穴旁的纹身。
钟晴动了一下,本能地靠近那冰凉的手心蹭了蹭,花李言的手也渐渐温暖了起来。
花李言发出细微的轻笑,听见动静的钟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她稍稍抬眼,见到坐在床边的人时,她还以为在做梦。
“你来了……”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努力睁着双眼,那手上的温度令她清醒了几分,她撑起身子问:“不是做梦吗?”
“不是。”花李言抚上钟晴的额头,“睡吧。”
钟晴却摇摇头,“你没有和我说生日快乐呢。”
“……生日快乐。”花李言别扭地说着,视线落在那从清吧带来的蛋糕,在扶着醉酒的钟晴来这里时,蛋糕也被撞得有些变形。
她想要去拆开蛋糕,钟晴却慌张地拉着她的手,“你要去哪?”
“给你点蛋糕上的蜡烛。”
“我不要蛋糕。”钟晴坐起身抱住花李言的手,“我要你的礼物。”
“礼物?”花李言实话实说,“我没有带。”
“那你给我唱生日快乐歌……”钟晴执拗地说,眼中带着几分固执。
花李言泄气般地坐在钟晴身侧,任由钟晴靠在自己身上,面前的屏幕映着她们二人的身影,她们看起来在互相依偎。
花李言咬咬唇,她声音微颤,“我没法给你想要的,钟晴。”
“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办。”花李言忍住泪水,“我没法回应你的期待。”
钟晴混沌的大脑没法迅速理解花李言的话语,她疑惑地问:“你不会唱生日快乐歌吗?”
花李言哭笑不得,她在对一个醉鬼说什么呢。
她取出包里的闹钟,又翻出了钥匙。
钟晴视线落在那黑色小猫的闹钟上,她嘿嘿一笑,“可爱,像你一样。”
花李言随口应着钟晴的胡言乱语,她给闹钟插上钥匙转了几圈,随后闹钟发出微弱的曲调。
钟晴侧耳倾听,那是生日快乐歌。
简单的调子在屋内响完一曲,钟晴高兴地拍拍手,“唱得真好听。”
“我根本没唱。”花李言抿抿嘴。
“你唱了啊。”钟晴把玩着小猫闹钟,“这是给我礼物吗?”
“你想要的话……”花李言一顿,“算了,我明天给你买更好的吧。”
“我就要这个啦。”钟晴把小猫闹钟抱在怀里,她眯着眼凑近盯着花李言,“给我当礼物好不好?”
花李言微睁双目,那目光灼灼的眼中是纯粹的期盼。
她张口想要否认,却忽然想起孩童时的自己,那指着货架上闹钟的自己。
那一瞬间她浑身发颤。
啊。
是这样啊。
她惧怕的不是回应钟晴的期待,她只是从钟晴的身上看见了自己。
那钟晴对她的期待,让她想起了童年时向母亲索取爱的自己。
她不愿面对的,只是那不被爱的可悲童年。
原来是这样啊。
“我给你……”她哽咽着,抱住了钟晴,她说:“我给你……”
“嘿嘿嘿……”钟晴用脸蹭了蹭埋在自己颈间的人,“我好开心啊!”
“嗯……”
“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生日!”
“嗯……”
“谢谢你!言言……我最喜欢你了……”
什么啊,都说了不要这样喊她了。
滚烫的泪水划过面颊。
花李言想到那总是在母亲身后奔跑的孩童,她一直以来想要从来不是什么恨与报复,她一直以来想要的只是纯粹的爱啊。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啊。
她才是真正的大笨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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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