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对是一场灾难。
烟草味,燃尽的残灰,汗水的咸腻,止汗剂令人作呕的清新,簇拥成一团,差一点就能突破现实的束缚,凝聚成水珠,凭空泫然而下。
但它们没有。
也只是气味而已。
我坐在事发现场,考量着种种证据。
第一处证据,35码的女式帆布鞋,鞋底花纹清晰可见,散落在床边。
第二处证据,一只37码的通款联名运动鞋,鞋底磨损严重,走在湿一点的石板路上就会打滑。
我很确定,这是我的鞋。另一只去哪了?
第三处证据,床头没吃完的披萨,芝士变冷发硬。
第四处证据,在地上的床单,扭曲成团,旅馆最后应该会把它扔掉。
一个滑动的点子从我的大脑中流淌出来,就像烤化了的奶酪那样:你应该用证据袋把这个床单收起来。
我手头没有证据袋。
剧烈的针砭刺痛,如同海潮拍岸,不断地从我的太阳穴处迸发。
我要死了吗?
死亡,不会那么张牙舞爪。这只不过是宿醉的具象而已。但空气中残余的这股气味,道出了昨晚那场末日狂欢的一隅。
酒精还没从我的血液中退潮,酸涩的腥臭仍在口腔里徘徊。那不仅仅是一场豪饮,而是一次浩劫,天启一般的洪水,规模足以淹没全世界。
被害人的尸体就在我的背后,这张两米长的双人床上。
她翻了个身。
啊,她要是尸体就更好不过了。
我到底怎么了?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一切,毫无头绪。
浸泡在酒精中的大脑正在复苏的路上,它现在能启用的功能不比一颗杏仁核大多少。主掌记忆的区块,甚至不允许我访问自己的名字;就连这里是哪儿,也被一并抛弃在昨天的放纵里。
我战栗着起身,脚明明踩在地上,却如同陷入了泥沼当中,无法二次发力。身子一软,直接摔在地上。我撞倒了像保龄球瓶那样摆放整齐的玻璃啤酒瓶,还有一瓶在地上不断滚动的红酒瓶,上面写着:“五年陈酿,值得信赖”。
我捡起几件,从尺码上看,大概是属于我的。那这么看来,我的衣品还算过得去。
运动背心,时髦衬衫,海军蓝外套,牛仔裤,嗯……还有一双不落俗套的跑鞋。
胡乱把衣服套上之后,我坐在沙发上歇息了一会儿。部分记忆已经回归就绪,是不是该要问问大脑的意见了?
面对事实,是要有勇气的。
我,和眼前的这个女孩发生了关系。
她叫什么名字,住哪,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我都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一件事:她还是在校生,校徽就别在挂在窗台前的校服上。
我几乎不喝酒,更不可能像发疯一样把自己灌到失忆。可今天的情况似乎超出了我的掌握,本能告诉我,该逃跑了。
所以,就当这个人从来没见过吧。
我进洗手间洗了把脸,在洗手间内找到了另一只鞋;悄然出门,不打扰床上正在休息的人。
“早上好。”大厅的女服务员朝我打招呼。这让我心头一惊,倒不是因为她热切过头了,而是她说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德梅特里女士。”
这名字,非常耳熟,耳熟到我几乎是天天听着它。
它,有可能是我的名字,或者,姓氏吗?
不用多想,保持镇定,这就是我的一部分,毋庸置疑。
“早上好。”我朝她点头。
未经阻拦,我大步走出了旅馆。
阳光有些刺眼,这让我很茫然。我如同一个日间妖灵一般游荡在街上,失魂落魄,还没找回全部的记忆。
这条街的景象,刺激起了我一些回忆,我昨天似乎也是这么在街头逛荡的——只是要比现在,更失心一些。
还有一些隐约的记忆,但大脑警告过我,不要——千万不要试着把那些记忆找回来。就算要找,也不是现在。
我摸出手机,开始调查自己的身份。
“嘿。”我的心灵之声说,“住、手。”
难道我还没准备好接受自己吗?
“是的。你,没有。”心声说,“难道遗忘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吗?被迫接受过去的自我,只会让你感受负重,而负重是走不远的。抛掉吧,把它们都抛掉。”
我点开了手机屏幕。
“我说过了。”心声道。“别、那么做。”
啊!
我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合影,在亮屏的一瞬间映入我的视网膜。它好像有极高的温度,一下就把我的心坎烧出个洞来。
心:“不,它没有……事实上,你喝下去的酒精比这更‘烧心’。”
那,这个陌生的女人又是谁呢?
一个念头又窜了出来,我好像很不擅长管住大脑的门:既然你不认识这个合照的女人,那是不是意味着你也会认识旅馆里的学生?
心声:“不,绝对不会。”
大脑:“一点可能都没有?”
心声:“百分百,不可能。”
我们看着好像很亲密,这人和我是什么关系?
体内的声音一瞬间沉寂下去。
是亲人吗?
心声:“不……至少,她肯定不姓德梅特里。”
是朋友吗?
大脑:“如果是朋友……那也应该是最好的朋友,你看,她正在你的手机锁屏上呢。这是关系的铁证。”
可屏幕上还有几道裂纹,让我不得不注意它们。由此可以倒推,我或许是一个很节约的人,因为我没有因为这个裂纹就急着把手机换新。
接着,我想深入调查,一次立体的调查。可能只要我看一看通讯记录,因为酒精而失去的所有记忆都会复活。
“请输入密码。”
什么?
大脑:“你别告诉我,你把密码都忘了 。”
我真忘了。
大脑:“哦,太棒了。天知道你还能忘记什么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给我一点时间,也许我能想起来……
心声:“你知道吗,也许除了这个密码之外,你还有其他的密码。比如家门的智能锁,还有移动支付的密码……如果你记不起来,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我试着按压指纹解锁区块,十个指头轮番上阵,但这一招并没生效。
看来坏掉的不止是屏幕。
大脑:“要不,你试着用脚趾——”
心声:“你要是敢用,我就要出走了。”
大脑:“你怎么啦!”
我坐在一条木板拼接出来的长椅上,一遍一遍地试着可能的密码。但对于一个连生日都忘掉的人来说,盲目的试是不可能的。
大脑:“12345678,试试这个。”
心声:“不!别试这个,这太蠢了!”
大脑:“呣……那试试你的身份卡的末尾八位数吧。”
我好像知道自己有一张很重要的卡片,但这时才知道,那个卡叫做身份卡。
大脑:“严格来说,它叫‘WEO通行证’,不过,管他呢。所有人都叫它‘身份卡’。”
我摸了摸海军蓝大衣的口袋,又在裤带里探索一番。可这小小一片身份卡,居然压根就不在这儿。
天哪……它跑了!
心声:“它,是一张8*6㎝的塑料磁卡,并不会跑路。是你丢了它。”
大脑:“操。我是受过教育的,而且知道不应该说脏话,但是,操,你闯大祸了。”
那张卡有那么重要吗?
大脑:“非常重要,重要和你丢掉的所有记忆一样。不,要比那还重要,那他妈的就是你本人。没了它,你在新伦敦什么事都干不成,你甚至连架桥列车都坐不了。”
完蛋。
心声:“你不是拿它开了一间房吗?说不定就在旅馆里?”
我正想要回头,电话就响起了。
来信人又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今天已经见过太多陌生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