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整夜安稳,萧灼尘听着屋外咋咋呼呼的声音醒来时,才突然想起今日他该与叶澈分别了,可这人的心思才被他撞破,想来会是感到难过的,看在他这次有功的份上,萧灼尘决定捎上人走一段,反正都得向东走,等到分岔路再找人送他一程,也是仁至义尽。
萧灼尘都能想象得到这人得了便宜后的狗腿脸,他敲了敲房门,日高三丈,这人再不起床他们今天出发的时间就太晚了,萧灼尘背着手等人开门,屋里没有声音,他又敲门,手下力气重了些,门顺势被推开。
屋里干净无尘,不像是有人住过一晚的模样,桌上用茶盘压着张纸,萧灼尘走近拿起来细看,“一路多谢大人照顾,山长路远,赶路要紧,有缘再见”,落款单字“澈”,萧灼尘捏着纸的手一紧,黑着脸将纸团成一团又铺展开。
叶澈是后半夜走的,他回房后辗转难眠,这一夜白忙活,想杀的人没杀成,心里却放松不少,许是发现萧灼尘没有与人同伥,周月的事也是误会。
只是叶澈在萧灼尘的再三确认下发现,他确实对那人有莫名的信任,也许是幼时短暂的相处,也许是宇文府是他遇见的第一批好人,叶澈躺在床上回想,无论是在京城还是沣水城,他对萧灼尘的态度都太过放心了。
这很危险,萧灼尘以为他是银钩门门主才会放纵他行事,还有银钩门,萧灼尘心思太沉,也不知道在算计些什么?
叶澈越想越清醒,干脆简单留个字拎上包袱直接出了府,眼不见为净,左右此间事情已了,也不知棠溪那边怎么样,他得尽快找人汇合。
趁着夜色清朗,叶澈连夜出城,萧灼尘在他门前敲门时他已经在理沣水城十里开外的地方了。
去沣水城的路上他们全程走的官道,路宽无阻,叶澈孤身一人朝符山方向赶路时哪快便走哪,小路钻得多,再经过定陶县时叶澈入城径直进了成衣店,换了身衣服打算继续赶路。
还没出城远处传来轰响,像是百年大树猛然倒地的动静,叶澈拉住路人问:“兄弟,那边怎么了?”
被拦下的人满脸笑容:“外地来的?老弟你运气好,我们这有泉庄要拆,里面的东西都值钱,你没事也可以去凑个热闹,说不定还能捡到明珠。”
叶澈往人群涌去的方向看去,那边,似乎是灵泽泉庄?叶澈到了附近,果然是灵泽泉庄,门口的石狮子歪到在旁,先前听到的巨响声应该就是石狮倒地撞到铜门的声音,两边的高墙已经破开了好几个洞,从庄里出来的男女老少都怀抱着不少东西,要不是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模样,十足是个入室抢劫的混乱现场。
叶澈拽住经过身边的妇人问:“这是怎么了?我听说这泉庄很有名,还想来泡个汤。”
妇人被他拦住以为要抢东西,神色警惕不少,听他说完才放松了笑道:“还泡什么,看不出这都倒了吗,再说,就算还开着,这地儿是县老爷那种大贵人才能来的地方,你来了也泡不上。”
叶澈又问:“那是县老爷让你们这样的吗?”
妇人急着把东西送回家再来,不欲与他多交谈便不耐烦道:“县老爷跑了,他管得着个屁,我忙着呢,别拦我!”
县老爷跑了?叶澈站在远处观望一会,见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转身便走,萧灼尘故意选了这个地方假装受伤,想来这地儿也是有些问题,说不定这也在那人的算计之内,他只是路过,没必要牵扯太多。
途中听说沣水城州刺史因私下贩盐被抓,被押送到京城的路上遇到杀手身亡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叶澈就着干粮听了一耳朵,没有听到人提人口贩卖的事,他面无表情嚼完那口干粮只觉得噎得慌。
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弱小,他只能做个旁观者。
再接着马不停蹄向着符山的方向赶路,叶澈风餐露宿,伴着星空入眠,马蹄声响时他正半眯不眯的准备进入梦乡,来的人都身披重甲,长枪在手,一行人踩着早已熄灭的草堆灰快马掠过,叶澈坐在树上直到看不见这些人的身影后才麻溜下了树。
找到自己受惊的马安抚了好一阵,叶澈才换个地方重新上树歇息,为了隐秘行踪,这一路他几乎没走过大路,如今在这种小道都能遇见重兵,叶澈盖在树叶下的眼睛半睁着,世道愈发不安稳了,也不知还有几日太平日子。
叶澈再上路时便重新找回官道上,他离符山已经不远,需找地方给棠溪递个消息,顺便了解下最近哪里起了暴乱,惹得官兵大半夜赶路。
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半夜叶澈才到离符山最近的地方,霍都。
叶澈半夜进城,就近找了家客栈打算歇一晚明天再换个离银钩门分点近一些的地方。
才刚进门小二已经笑着迎上来:“客官咱们家房间已经满了,您要是想住房怕是得另找,要是想吃口暖和的咱们这啥都有。”
叶澈有些意外,霍都不是商路必经之地,如今天气渐冷出行的人应该更少才对,怎么会住满?
见他不信,小二笑道:“我们打开门做生意,咱能做肯定做,这不是沾京城那些大人们的光,前两天开始就都来这看我们这风水宝地了。”
叶澈找了个角落坐下:“这附近就你家还点着灯,我也是来看看这霍都的奇特,既然没地儿住,我在你这吃到天亮,小哥行个方便。”
说着他拿出碎银摆在桌面,小二见这人风尘仆仆,出手却很阔绰,也笑开颜:“那我给您拿点酒菜暖暖身子,我们掌柜的一般辰时起,您看着点时间。”
店里吃喝的人不多,正对着他的那方角落里坐着个皮肤黝黑的大汉,桌面摆着把黑色刀鞘的剑,看来是个行走江湖的常客,叶澈扫了一眼便转向坐在大堂正中的几人,应该是出门游玩的年轻公子哥,个个都玉冠青衣,讲话也是低声细语,似乎是觉察到他的目光,坐在最边上的年轻人扭头来看,叶澈在那人看过来时便垂下眼睛整理手边的包袱。
出门在外,最怕遇到这种身娇体贵的公子哥,入世未深又天真,沾上了便是麻烦。
不想麻烦主动走了过来,叶澈抬眼看向自顾自坐在他面前的年轻人,他笑道:“兄台也是来霍都玩的吗?”
这人故意压低了声音,脸面干净,未施粉黛,可叶澈一眼看出这是位姑娘,刚才离得有点距离他没细看,这会人离得近便看得清楚,这姑娘细皮嫩肉,手指娇嫩,必定是个养在深闺的主,叶澈看向大堂中频频回头看过来的几人,心中有了数,微微笑道:“姑娘,虽然不知道你们在玩什么,但我赶路很累,想自己待着。”
面前的姑娘大概没想到这人一下子就戳破自己,忽的涨红脸脸但还是礼貌回他:“抱歉,但你怎么看出我是女的,他们都说我这个扮相很男人了,我就是想看看他们是不是骗人才跟你搭话的。”
叶澈有些心累,只要不是个瞎子,应该都能看出这姑娘是女非男,他继续微笑:“主要是姑娘天生丽质,这种乔装打扮很难盖住你的美貌。”
小姑娘都爱漂亮,他多夸几句,敷衍几句,送走了事,没想到姑娘面色一喜:“听起来你很懂,你教教我,女装不方便,我想扮男装,我给你钱。”
叶澈敛了笑意,客气赶人:“我不懂,可能是游走江湖时间长,眼睛毒辣。”
“方令冰”,又一个年轻人走来,小声道,“不是说问一下就走,你怎么聊上了?”
方令冰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正尴尬,来人送得正好,她一瞪眼,起身就走:“啰嗦。”
叶澈终于落个清净,小二的酒菜也送了上来,刚给自己倒了杯酒,有些耳熟的声音喊道:“叶澈!”
叶澈听说书人讲过,故友相逢,多是两眼热泪执手相看,此刻看着赖凤时神情激动眼眶含泪的奔着自己过来,他恍惚间站起来伸出手,又心生疑惑,他们算是朋友吗?
下一刻,赖凤时捏着他的肩膀恨恨道:“好你个叶澈,差点害死我。”
原来这热泪也不一定是开心,叶澈掰开他的手,冷静道:“好久不见,凤时。”
难得赖凤时没穿得像个花蝴蝶,只简单裹了件银白披风,他“你”了半天还是挥手:“算了,反正你们都没事就行,小二再来壶酒。”
方令冰眼巴巴跟过来:“凤时哥,你们认识?”
赖凤时转身撒气:“大小姐,好好的女孩子做什么扮成这个鬼样子,这么晚了还不睡,这破地方有这么好玩?”
站在身边的年轻人走过来还没开口,赖凤时已经点了点他:“还有你,钱林,你也这么不懂事?深更半夜陪着这丫头瞎疯,我要是不下来找你们打算在这打地铺吗?都滚上楼睡觉去。”
原来这里店满是被这几人都包下了,叶澈重又坐下,自酌一口,看着这几人在面前耍猴,赖凤时声音不小,连那边江湖客都投来了目光,方令冰小声恼道:“嚷嚷什么,丢人!”
盯着几人先后上了楼,赖凤时这才转身坐到叶澈面前,酸道:“稀奇啊,银钩门门主也跑到这来了。”
这人怎么也说门主?叶澈心思一顿,福灵心至道:“你跟萧灼尘是一伙的?”
在京城时,赖凤时自由出入萧府,虽说打着找他的名头,但也太随心了些,还有上次在萧灼尘那儿打探这人的消息时,萧灼尘的态度像是对眼前的人很了解,叶澈疑心猛增,难道一直以来这两人都是一伙的,只是在他面前表演吵架不和?
赖凤时话到嘴边打了个转,他眯着眼看向叶澈:“你跟他才是一伙的吧,故意搞砸我在京城的聆音居,是不是为了壮大新燕馆的势力?你是一点不顾我死活,亏得我还把你当朋友,掏心掏肺对你好。”
见这人已有防范,叶澈也不纠缠,他笑道:“萧大人说了,只要太傅大人还在世,陛下就不会让你出事。”
在京城时赖凤时确实对他不错,叶澈又笑:“出门在外都是朋友,凤时,这里也不是京城,若不是记着你的好,那位贵人看到的字应该是‘民怨沸腾,人人可诛’。”
他当初是留了手的,只是拉个横幅字,公主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真的赐死赖凤时,再加上太傅爹,叶澈知道这人不会吃太多苦。
赖凤时点了点桌子,瞪着眼道:“那我还得多谢你手下留情,叶门主。”
叶澈:“客气。”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碰了碰。
叶澈没有戳穿他当初的别有用心,赖凤时也没有事后在京城兴风作浪,无论他们真实的立场如何,今夜都只是意外的相逢。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能做聊得来的酒友。
叶澈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懒懒开口:“我今夜可是要在这吃到天明的,要陪我吗?”
赖凤时挑眉:“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屋里温暖明亮,叶澈整个人都很放松,他摇摇头:“我说了,这里不是京城,我也只是路过,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我们聊些闲话。”
他和萧灼尘既然一口咬定自己是银钩门门主,若是聊深了难免会起打探之心,他劳顿一路,这会想放空休息。
赖凤时见他真就半眯着眼想要打盹的模样,有些牙痒痒:“你不问,我偏要说。刚才那几人,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家的公子,我们来霍都是听说符山有赏金大会,凑热闹来的。”
叶澈半眯的眼越睁越开,最后眼里一片清明,赖凤时见他清醒了便笑道:“叶兄既然困了那就早点休息,我也该睡了。”
见他准备离开,叶澈拉住他:“凤时,坐下说。”
赖凤时垂眼看他,语气得意:“你不是说不想知道?”
叶澈主动坦诚:“我真是路过,要去找家里人,萧大人都见过的,不信你回京城去问他。”
他可没有撒谎,他就是去找棠溪的,只是恰好棠溪也在符山,恰好他们原本去符山就是为了找找有没有金矿的事。
叶澈半仰着头看人时格外真诚,赖凤时看了他一眼才坐下:“勉强信你,你要是又骗我天涯海角都要追杀你。”
叶澈哭笑不得:“在京城我也没骗过你,不是,你说的赏金大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