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睡前那通气出得畅快,叶澈一夜无梦。
送走棠溪后,叶澈回屋收拾好东西,才出客栈,迎面就砸来个灰色的包裹。
萧灼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他:“既然要做随从,就得有个随从样。”
叶澈提出让棠溪走时,萧灼尘问道:“在商言商,让她走,我能有什么好处?”
这个时候拿出跟商人交易的嘴脸,实在可恶,叶澈看他:“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大人不是认定我是银钩门门主,一个不伤害银钩门利益的承诺,够吗?”
反正他不是真的门主,他答应了跟门主毫无关系,叶澈想着,萧灼尘不是说对银钩门有所求,这个承诺应该是说到他心坎里。
不料萧灼尘想了片刻才说:“太远的承诺不可信,不如从现在开始,我会安排人送她回去,没了随从,你来顶上。”
此时此刻叶澈拿着包裹,咬牙切齿道:“知道了,小少爷。”
他是顺口,萧灼尘却突然黑了脸:“叫公子。”
叶澈在这一刻终于相信情报里那个“阴晴不定”的评述,果然,银钩门的情报很准,萧灼尘这人,性格很差。
前往沣水的路好走,萧灼尘名义上是被陛下停职出京散心,实际上是顶着“公主面前红人”的身份办事,一路上少不了被各种接风洗尘。
叶澈跟着好吃好喝到了定陶县,按他们的脚程,再有三日就能到沣水,他还是没打听出萧灼尘非得带着他的原因。
他本以为萧灼尘就是为了折辱“叶门主”,可除了让他拿着包裹,端茶送水的事儿几乎都被当地官员安排的人干完了,萧灼尘整天沉着脸,也看不出心情,叶澈懒得触他霉头,能不伺候就躲个清净,只能背地里牙痒痒的骂两句。
定陶县是个风土人情很丰富的地儿,特别是当地的温汤享誉附近,最神秘的便是灵泽泉庄,那里的水质因纯净甘甜出名,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泉庄老板赠予当地县令,百姓对于见得少的东西自然诸多猜测,甚至流传过“喝一口灵泽泉水就能延年益寿”的传闻。
如今身处泉庄中心,叶澈又有了一种身处京城的繁华感,温汤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了温汤建造的这间屋子,外面看着还是院墙高耸的朴实模样,进门后处处都是精雕细刻的细节,明珠嵌壁、织锦擦手,摆放有序的古籍孤本,竹林为路障,还有里三层外三层被松柏环抱着大小不一的汤池。
叶澈越看越怪,进城后他确实觉得这地方还算热闹,但也不至于富贵至此,他瞧了眼走在前头的萧灼尘,那人正听着县令的阿谀奉承之词,不外乎是记挂公主,又或是感叹他的年轻有为。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萧灼尘偏头看了他一眼,泡汤的地方也到了。
这是一个单独的汤池,县令讨好着笑道:“大人远道而来,正好在我们这好好松快松快。”说话间有衣着清凉的婢女托着衣物跟进来。
萧灼尘抬手制止:“东西留下,人不用。”
县令看看叶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好好,那两位慢慢享受,有需要的话可以敲两下明珠,那儿连着前院的召事铃,会有人来服侍。”
萧灼尘看上去似乎很满意,又问:“确定这是最好的浴池?”
县令连连点头:“您放心,绝对是最好的,也就我亲自带人才能进来,平时我在隔壁那屋。”
萧灼尘挥挥手,县令便带着人悄然离开。
偌大的汤屋静下来,叶澈装模作样道:“大人好好享受,我也……”
萧灼尘打断他的话:“你走了谁服侍我?”
原来刚才把人赶走就为了让他来干这些活?叶澈见他抬起双手,等着人宽衣解带的样子,气极反笑,咬牙切齿走上前:“我也没有服侍过人,做得不好,大人,请,见,谅。”
他扯衣带时带着怒气,每一下都很用力,萧灼尘却跟个没事人样,毫无波澜道:“一路吃好喝好,还能来这地方舒服,叶门主不应该感谢我?”
叶澈宽衣的手一顿,抬头看他:“萧大人觉得,这地方的钱,从哪来的?”
明珠光线柔和,映在叶澈眼里显得格外明亮,萧灼尘皱眉推开他:“这个问题,你刚才应该问县令。”
叶澈垂下眼,也挡住眼里的光亮,萧灼尘忍不住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抬高,恶狠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心里骂我。”
叶澈挣开他的手,一脸认真:“大人,你带着我究竟想做什么?”
萧灼尘慢步走进池中,漫不经心道:“好玩,过了今晚你就可以去找你的堂妹,本官玩腻了。”
玩?玩什么?玩扮随从的游戏?叶澈错愕看向他,上前两步,对上那深不见底的眼睛:“既然如此,大人玩得开心。”
他起身就要走,萧灼尘却突然站起来拦住他的腿往下一拉,叶澈猝不及防被他拉下水,眼看就要喝到传说中延年益寿的泉水,腰上有股力量把他往回带,萧灼尘扶着他,见他有些狼狈的模样笑道:“我说了,过完今天。”
叶澈整个人被他摔得乱七八糟,反手就想给人一拳,奈何武力不敌又被拦下,叶澈气极:“萧灼尘,你有病!”
屋里热气腾腾,水气氤氲,叶澈激动之下显得眼睛格外湿润有神,听他直呼姓名,萧灼尘意外挑眉没说话,只是放开他,示意他去角落泡着。
叶澈推开水走到一边坐下,人也冷静下来,不管萧灼尘想做什么,当务之急是跟棠溪汇合,也不知道那丫头有没有顺利逃走。
汤池温暖,不一会叶澈就感觉四肢舒适,呼吸也轻快许多,他往下蹲了一点,水雾入鼻,他轻咳两声,萧灼尘朝他看来,嘲讽道:“一个风寒这么久还没好彻底,你这身体,比新燕馆的姑娘都不如。”
叶澈无语看他:“是,萧大人身体最好,一个人抵得上整个新燕馆的姑娘。”
萧灼尘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闭目不语,脑中却突然想起刚刚扶住的腰身,柔软可折的感觉,他微微睁眼瞥向那边在池中泡得面红耳赤的人,堂堂男子汉,太过柔弱!
两人收拾完再出来时已月上中天,灵泽泉庄早准备好房间,叶澈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萧灼尘说:“你现在能走了。”
寒风阵阵,叶澈难以置信回头看向说话的人,这人是认真的,他转身问:“大人,天黑不好赶路,明早我就走。”
萧灼尘脸色平静:“江湖人士应该不拘小节,明早说不定我就改主意了,想走的话现在就离开。”
叶澈见他说完就走,一时怔在原地,等他屋里熄灯后才骂道:“真的有病。”
可萧灼尘若是说真的,那他现在就该走,他看了一眼黑灯的屋子,掉头朝着门外走去,快出泉庄时,有人拦住他,呈上件黑色大氅:“寺卿大人说这是送您的离别礼物,天寒露重,公子路上小心。”
这人究竟要干什么?叶澈拿过氅衣,裹紧后向外走去,半夜寒气重,多穿点没毛病。
路上无人,叶澈越走越冷静,萧灼尘行事奇怪,特意支走他怕是在泉庄有其他安排,他停下来回头看向那个挂着灯笼的地方,黑暗中格外明显,叶澈站定想了片刻,扭头继续向着黑暗中前行。
灵泽泉庄,萧灼尘在黑灯的屋里静坐,当时决定带上叶澈,纯属意外。
现在还不到用银钩门的时候,那日放纵叶澈逃出京城后他便没有派人再跟着。霜刀告诉他在客栈见到叶澈时,萧灼尘不过思虑片刻便决定带着他一起去沣水。
他的确是领了公主密令去沣水找人,可更重要的是他想揪出这些年那人献给公主的财富究竟从哪些地方敛来。
萧灼尘目光低沉,沣水州刺史年年上贡,每年都在翻倍,若是苛税,这片地区却从未有过暴动的消息,饶是还算富裕的江南地段,这几年都常有暴乱发生,这不正常。
州刺史尹源卖布起家,买了个小县令后便官运亨通,自诩“爱财也爱才”,上任州刺史后提携过不少地方官,定陶县县令也是其中之一,可以说京城与沣水的官路几乎都被他打点过,萧灼尘想起一路上见过的庸官嘴脸,心中冷笑,看得出这位州刺史在挑人的目光上别具一格。
萧灼尘领公主密令,出京后却受到沿路官员招待,明访不一定能有结果,那便胡来,在见到州刺史之前,萧灼尘打算借着沿路官员的嘴,给人带去“好逸无能”的名声,他倒要看看,这位州刺史究竟有什么独特的生财之道。
只是这出戏萧灼尘需要一个人来助他完成,叫上霜刀便是此用意,可霜刀习惯使然,对他易带恭敬,恰好这时遇到了叶澈,想起那人一路上不情不愿的“公子长公子短”,萧灼尘微扬嘴角,江湖狗腿子只需发挥本色,就将这出戏做得很好。
“咔”
有人靠近的细微声音,萧灼尘抬眸看向门口,终于来了。
萧灼尘握住腰间软剑,一群黑衣杀手破窗而入,手中利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他们看见端坐在桌边的人,惊讶不过一瞬,就已经提刀砍来。
软剑带鞘,藏着凌厉之意在空中画出弧线,直劈来人,剑光闪烁,满屋都是破空之声交织兵刃相接的动静,萧灼尘微微皱眉,这些人出刀决绝,都是冲着他的命门来的。
眼看屋里的东西打了个乱七八糟,萧灼尘飞身出门,宅院外也有人从屋檐倾身而下,鬼魅般的身影瞬间围住他,和房里出来的杀手对视一眼,又都朝他袭来。
两批?萧灼尘冷眼看人,终于动了真格,抬手挥开剑鞘,打倒了最近的杀手,又直刺冲他命门来的杀手,长剑穿透胸膛,萧灼尘借力逼得人后退,他出招攻势愈发猛烈,利剑染血,杀手们却突然变得有些畏缩。
四周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听见叶澈大喊的声音:“大人,快救大人!”
他没走?萧灼尘来不及细想,收了软剑,出手格挡,又顺势拎起已经没了气息的死尸,抹了半身血才向人声的方向退去。
叶澈走在前头,边喊边朝着打斗处走,才过转角就看见萧灼尘捂着手鲜血淋漓的走来。他心下一跳,连忙冲上前扶着人:“你伤哪了?流这么多血?”
见他眉间焦灼不似作假,萧灼尘有些意外,做作轻哼一声:“他们在后头追。”
叶澈忙回头对着跟过来的官兵:“快,抓到贼人大人有赏!”
“你就这么点功夫怎么不留人保护?”叶澈边说边检查,血迹都在腰腹间,他扒开衣服,干净紧实的流畅线条就这么清晰暴露在眼前,没有伤口。
叶澈慢半拍看他:“你没受伤?”
两人离的很近,叶澈只比他矮半个头,但总喜欢半仰着脑袋看人,萧灼尘曾怀疑这人是在故作天真,这会看清这人眼里的着急情绪,他讽刺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只是问:“没受伤,你看够了吗?”
“你……”
“大人,贼人已拿下。”
叶澈的话被回来报告的人打断,他眼疾手快的把人衣服捂紧,半退的步子被萧灼尘勾肩拦下,这人大半的力量卸到他身上,叶澈不得不伸手扶住装伤的人,见对方一副看你收场的模样,他模棱说道:“先把他们压下去看好,大人受伤,请大夫来诊。”
很聪明,萧灼尘赞许地看他,顺势歪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去你房间。”
叶澈咬着牙说:“大哥,你很重。”
萧灼尘不满啧了一声,收力轻倚,叶澈这才拖着人回了房间。
刚关上门,叶澈甩开身上重量,还没说话那人已经质问他:“为什么回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萧灼尘不想他掺和的事,叶澈也没有太大兴趣,可这次萧灼尘只身在外,唯一的随从还跟着棠溪走了,叶澈没办法不担心他的安全。
是不是身处危险,才故意支开他?叶澈认真想过后又觉得,真有危险萧灼尘应该会先拉他挡刀,不至于那么好心特地送他走。
可人就是这样,一旦念头心起,就很难轻易放弃,叶澈越是觉得他不会这么好心,就越好奇这人要做的事。
叶澈都已经快走到镇口,还是回了头,他决定就远远的瞧一眼便走,只要知道人没事就行。
只是人还没到泉庄,他已经远远看见几个黑影跳过高墙进了院中,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夜黑风高,黑衣持刀,他和小少爷,叶澈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当年宇文府被灭门的夜晚,他没时间想太多便叫上了庄子上的护卫,泉庄的人训练有素,听见声响时已经准备好来探,这才有了他领着人撞见萧灼尘满身是血的那一幕。
此刻冷静下来,叶澈觉得自己太过可笑,萧灼尘没有伤却故意染一身血,这是在做局,小少爷早已不是当年无助可欺的人,是他自以为是,愚蠢至此,居然分不清当年的孩子和如今的煞神。
叶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在那儿没动,黑色大氅将整个人都裹住,脖颈处的系带因为被人压过的缘故有些歪歪扭扭,露出里面淡青色的外衣,整个人似乎在这个房间,又似乎已经离开。
萧灼尘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向前凑近问:“你在生气?为什么?”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发问,他不明白叶澈为什么去而又返,也不明白刚刚还满脸担心的人现在为什么突然露出如此冷漠的表情。
叶澈抬眼看他,后退半步,拱手道:“草民搅乱大人的安排,是草民无知。”
萧灼尘皱眉看他,逼近一步:“回答我的问题。”
叶澈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他从没想过小少爷长大以后的模样,但萧灼尘长得很好,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剑眉星目,棱角分明,虽然大多数时候那双眼都阴沉着充满攻击性,就像现在一样,但看得出是集合了父母的长相优点。
他听见自己淡然开口:“我希望你活着。”
从宇文府逃出的那晚,叶澈将小少爷的生死放在了第一位,他希望宇文家的后人好好活着,希望小少爷健康成长,他感念宇文府短暂的温暖,所以客栈失火,被故意抛下,他也不曾怨过任何人,只要小少爷活着就行。
萧灼尘,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叶澈目光清朗,比正午的湖面还明亮,他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萧灼尘,又说:“我没有生气,只是希望大人不要怪罪我的鲁莽行为。”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萧灼尘挪开眼才说:“你没有搅乱,做得很好。”
叶澈垂目看地:“那就好,大人先忙,草民先告退。”
房门刚被拉开,又被人猛地关上,叶澈被人拽着抵在门上,萧灼尘下手不重,但刚好将人卡在门后不得动弹,叶澈无奈说道:“大人,你说过今晚不会拦我。”
萧灼尘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上,这人说话不好听,嘴唇却很柔软,萧灼尘也不知道自己拦住他想做什么,叶澈已经有意无意的帮他做足了戏,接下来他自己行动会更方便。
可他就是觉得不能让这人就这么走,萧灼尘拧眉没说话,他感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能先下手为强。
叶澈被他压着不得动弹,见他半天不说话也恼意上头,猛地出拳击向对方腹部,叶澈都做好被挡回来的准备,却一拳扎扎实实打在了结实的肌肉上。
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当场愣住。
门外有人敲门:“大人,大夫来了。”
萧灼尘不爽的情绪找到出口,咬牙切齿骂道:“滚,药留下,人都滚。”
使了全力的拳头砸在腹部,倒让他的声音真有了点受伤的感觉,叶澈惊讶看他,这人难道是故意计算好时间受这一拳,让受伤的戏码更真一些?太有心计。
屋内烛光跳动,清晰映着两人的身影,屋外的下人挤眉弄眼指了指几乎快要叠成一个人的身影,拉着还想看看伤者忙不迭走了。
萧灼尘听着门外没了动静,才拖着人在桌边坐下:“晚了,你现在走我不好交待。”
叶澈听得莫名其妙:“大人要向谁交待?”
是啊,他需要向谁交待?萧灼尘沉下脸:“既然你都知道我有其他计划,当然不能随便放你走。”
叶澈真心实意说:“大人,我不知道你的计划,我只是碰巧回来遇见了贼人想伤害您,但很明显,您武艺高强,以一敌众,这些喽啰完全不是您的对手,无需担心。”
既然如此,萧灼尘果断开口:“我要假装在这里养几天伤,实际上去沣水调查一个人。”
不等叶澈做出反应,他又继续说:“今晚的刺杀有一半人是我安排的,还有一些我猜是陛下的人,他经常派人杀我。”
叶澈的注意跑偏:“他经常派人杀你?因为你是公主的人?”
不料萧灼尘半眯着眼看他:“你确实很关心我,叶澈,为什么?”
这人带血的衣服还没换下,看着可怖,脸上却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叶澈无语:“我有病。”
似乎是很满意他这个答案,萧灼尘起身拍拍手,笑道:“正好,大夫送了药,总之你现在什么都知道,我不能放你走。”
被逼着听了计划的叶澈看着他笑着将门口的药拿进来,情报又一次对上了,突然生气又突然心情变好,确实喜怒无常。
叶澈忍无可忍,还是骂出声:“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