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里的战火逐渐烧上了云端。xinghuozuowen
谢倾带着许文茵从许家偏门出去时, 门边已然停好了一辆马车。
他上前撩开帷幕,回身向她伸出手,“来, 小心点。”
那只手修长皙白,骨节分明。许文茵犹豫了一下,有些僵硬地搭上他的手,踩着车辕进到车内。
她没问谢倾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但想来和梦里不会差得太多。这一战, 他势在必得。
谢倾驾着车,不急不慢穿过皇城西门,一拐上夹道,便将风衣的兜帽压得更低,只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
车越往宫里走, 远处的马蹄声、兵器碰撞声就越发清晰, 和她在梦里听见的一样。
不同的是, 那时的她被谢倾软禁在地下,任何挣扎都只是徒劳。
梦里的谢倾, 和现在的谢倾,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许文茵抿抿唇, 低声问:“……我们要去哪儿?”
谢倾听出她话里夹杂着不安, 侧过眸, 故意用轻松明快的声音回道:“别怕, 两军交锋的北门离这儿远着呢,我特意挑了条不会遇上人的路。”
如谢倾所说, 从马车一路前行,到车辕止住,车身停稳, 途中都不曾看见过半个人影。
他跃下马,撩开车帷,又小心牵着许文茵下来,“你瞧瞧这是哪儿。”
许文茵下来时就看见了。谢倾带她来的地方,是天子居所,玄紫殿。
是了,如果破城的大军真是谢倾的人,那就该是新帝这一边的。他们的目标只会是太后,秦追理应是不会受波及的。
当然,这一切都只建立在……谢倾真的没打算杀秦追的前提上。
天上依旧下着细雨,不如之前那般大,却仍叫人觉得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全身。
谢倾瞥见许文茵缩了缩肩膀,干脆伸手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其一掀,罩在许文茵身上,还仔细帮她把衣襟边的扣子扣好了。
许文茵很不习惯他这么亲近,伸手推了一下没推开,只好沉默地撇开视线。
谢倾瞧上去倒是心情极佳,眼尾翘了翘,手从大氅下钻进去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向殿内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问:“冷么?早知道让你那两个丫鬟拿个手炉出来了,真是不会伺候人,还不如我呢。”
许文茵心道哪有堂堂侯府的嫡出郎君说自己会伺候人的……她想了想,摇头:“你才是,不冷吗?”
“我去过西北最冷的地方,天寒地冻,冻得没法住人。我带着一支队在那儿扎营待过整整一年。”谢倾说完,侧过眸看她,“你要觉得冷,我把外衫也脱了?”
他说这话时唇角翘着,许文茵一愣,反应过来这不是句正经话,急得甩开他的手。
谢倾没给她机会,手指勾住她的手心,将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中,忙可可怜巴巴地补充:“冷,我现在觉得冷了,你要不牵着我我可能会冻死。”
许文茵没好气道:“你方才不是说自己去过西北最冷的地方?”
“那不一样,我虽身强体壮,但一颗心却柔软畏寒,可脆弱了。”
她真想抬头看看谢倾那张因为十分漂亮所以可怜起来就格外可怜的脸上到底有没有写“我不要脸”四个大字。
二人步进玄紫殿,殿内比许文茵想象得还要静,死寂得仿佛没有活人。
三道珠帘上反射的点点暖黄光线表明着大殿深处点着灯。
谢倾的神情瞧上去散漫又随意,他似乎毫不意外眼下的状况。
撩开三道珠帘,步至大殿内室,许文茵才终于听到了一点动静,可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从身侧暗处忽然扑来一道黑影。
谢倾不知什么时候抽出的匕首,哐当一声便挡下了袭来的利器。
“——谢倾!!!”
是撕心裂肺,用尽了全力的低吼。听在许文茵耳中,似曾相识。
“他骗了我……茵娘,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谢倾骗了我!”
梦中秦追的声音浮现在脑中,她倏地抬起头,身旁的谢倾已一个用力,将秦追掀翻在地,刀尖直逼他的脖颈。
原本被秦追握在手中的花瓶碎片已滚落在了远处。
从行宫一别,不过四五日。
可他的面容却比之前还要苍白无力,豆大的泪水噙在眼眶中,紧咬着牙才没使它们掉下来。
即使谢倾的刀尖已经横在他脖颈不过几寸的距离,秦追却依旧死死瞪着他。
名为怨恨的情绪几乎让他的双眼涨红了。
许文茵听见了和梦里一样的台词。
“你骗了我……谢倾。”他说。
秦追从胸腔中发出几声低低的气音,含着深深的幽怨。
“你骗了我!”
因为常年病弱,他的力气太小太小,即使用尽全力反抗,却仍旧没使谢倾的眉尖动过一下。
他单手扼住秦追的双手,另一只手稳稳执着匕首,眼底看不出别的情绪。
“你说你会帮我……你还说,我还有机会成为一个有名有实的君王……你说过的……你说过了的!可这些到头来都是假的,是骗我的,你一直,一直,一直都在骗我——!!”
“谢倾!!”
很难想象这样尖锐而绝望的声音是从秦追那具纤瘦的躯体中爆发而出的。他涨红了眼,形容憔悴,青丝凌乱,和前几日许文茵见到他时判若两人。
“秦追……”许文茵忍不住出声唤他。
可这并没能传进他的耳中,他仍旧满腔愤怒地瞪着谢倾。就好像谢倾敢放开手,自己就会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在同情我吗?还是在心里嘲笑我的无能?”秦追怒极反笑,笑得讽刺极了,“可惜我都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眼看着谢倾的刀尖离他的脖颈又近了几分,许文茵上前:“你答应过我的。”
谢倾的眼睑颤了颤,稳住了手臂。
这时,秦追似乎才终于从几近疯癫的状态恢复了一点神智。
他转头看向许文茵,又笑了,像是在嘲讽她的无知,“看这样子,谢倾还什么都没告诉过你吧?”
“好啊……好啊!让我来告诉你吧,让我来告诉你!”
“你真以为谢倾是什么侯府十三郎吗?许文茵,你被他骗了!都被他骗了!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额角青筋隐隐凸出。
“谁能想到呢,连我也错了!他藏得真是太好了,好到你,我,还有所有人,甚至那个老妪婆,谁都没有发现!”
秦追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此时此刻,似乎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许文茵只能怔怔站在那里,注视着这个在梦里拼了命也要送她出宫的少年人。
秦追还在笑,眼泪却从他的眼眶中淌下来。
“茵娘……你知道吗……?我从出生起就身患怪病,没有任何缘由的。像是个残次品。同龄人能跑能跳的时候,我连站起身都困难。他们病了,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哭泣。而我,却只能面对一排跪得都看不清脸的太医。那个被我唤作母亲的老妪婆从没来看过我一次。”
“我以为……是我的身子不争气,母亲才会嫌弃我。那些宫人,那些太医才会越来越嫌弃我。因为我明明是君王,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生来就是有罪的,错在我不该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不该天生体弱。我就是个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废物……那些太医,那些宫人都开始对我视而不见,在这宫里,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我知道的,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不好。”
说到这里,秦追忽然将视线移到许文茵脸上,笑出了声:“可是,真相并不是这样的。”
“茵娘……你猜猜,我到底是谁?”
“谢倾……到底是谁?”
“秦追……”
秦追不理会她有些悲伤的神情,又夸张地笑起来,笑声响亮而讽刺,“原来!我的病根本不是天生体弱!我只是个替死鬼,是那群老头子为了保全太子而被他们推上台面的替死鬼!”
他的泪水一点一点浸湿了面庞,“到头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先帝之子,不是什么皇族血脉,我只是……一只可怜的狸猫啊……”末了,只剩下一片沉默。
可秦追说的这些,是许文茵在梦里都从未听过的事。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巨石,惊起了一片水花。许文茵大脑空白,怔怔的,视野中央只剩下眼前秦追绝望的笑容,还有那座被重重火焰吞噬的皇城。
秦追……不是太子?
那……
许文茵缓缓看向谢倾。
他依旧持刀挟着秦追,从头到尾,神情波澜不惊。他根本不意外眼下的状况,对于秦追说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就好像,这十几年,发生的所有事,皆在他预料之中。所有的人,都只是在他手中跳舞的棋子。
难怪……难怪在梦里,那场逼宫分明毫不占理,朝臣和诸军却轻易舍弃了严太后。
原来……谢倾才是他们扛起清君侧大旗的那张底牌。
“算了,反正,是你赢了。”秦追也许笑够了,眼底一点点灰暗下去,如死水般看着眼前的谢倾,“你会帮我,全都是为了你自己。我早该知道的,我怎么就那么蠢,信了你真的是想帮我呢?”
“现在,你的计谋成功了。那老妪婆撑不了多久,只要你再杀了我。往后,那个位置就是你的。哦不……那个位置本来就该是你的。我名不正,言不顺,是我霸占了它这么些年。”
“不过我也替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们算是两清了吧?”
秦追冷笑着,猛地抓住谢倾的手腕逼近自己的脖颈,“现在,我把它还给你。我不稀罕。”
“杀了我,谢倾!”
秦追怒吼着,用上了力,可谢倾的手仍旧丝毫未动。
“杀了你?”
终于,他有了一点反应。抬起头,翘起眼尾,古怪地嗤笑了声,“谁说我要杀你了?”
其实杀了秦追也行,但他已经答应过许文茵了。如果出尔反尔,以后阿茵真不搭理他了,他找谁说理去?
谢倾无所谓地想着,低低哼了声,扬起手腕,倏地把自己的手从秦追的怀中抽出来,“我不杀你,懒得,你要谢就谢小爷的媳妇怎么这么善良吧。”
秦追愣住,呆呆顿了好几秒,看他似乎真不打算动手,彻底气笑了,“你不杀我?这是什么,你那点无聊又廉价的同情?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不杀了我,你这个皇帝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他做好了死的准备,比起一直对活下去这件事从未有过希望。这种好不容易燃起渴望又瞬间被打入地狱的感觉,更加让人痛苦绝望。
秦追接受这样的命运了吗?没有。
可他有不接受的资格吗?更没有。
他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浸湿,却仍旧涨红了眼,死死瞪着谢倾。
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最后一刻显得不那么狼狈。
谢倾默了一会,因为他发现秦追似乎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只能蹲下身,抓住他的衣襟,猛地往前一揪,让他直视自己的双眼。
“我这个皇帝?”
谢倾实在觉得很好笑,他翘起眼尾,问道:“谁告诉你,我打算当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