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中, 泽兰踩着台阶踏踏往下,将手中的油伞撑过谢倾头顶,“小侯爷快进来吧, 我家娘子愿意见您了。jiujiuzuowen”
她怕谢倾有个好歹,急着要带他进去。谁知正要往回走,谢倾却忽然往下一跌,整个人险些嗑在石阶上。
“小侯爷?!”
“没事没事, 死不了。”谢倾不让她扶, 就可怜兮兮地揉着自己后腰,面色苍白,“你家娘子有没有说愿意和我说多久的话?”
泽兰想了想,“……半刻钟?”
谢倾垂头,“那我还是继续站着吧。”
“一刻钟, 一刻钟!”泽兰连忙改口, “小侯爷您就别为难婢子了……”
她来时已经吩咐小丫头们把水烧热, 只待谢倾沐了浴,就引他去见许文茵。
室内隐隐冒着水气, 泽兰拿衣服进来,犹豫了下, 还是开口问他要不要人伺候, 才刚一开口就被谢倾回了句“不麻烦泽兰姐姐了”。
泽兰哪儿能想到自己还能被谢小侯爷叫姐的, 登时没话再说, 放下衣服出门等他。
实际上谢倾在西北领兵打仗时身边根本没有下人伺候,他做这些事早就做习惯了。
如今就是在镇北侯府上, 谢倾身边也是一个伺候的婢女也没有。就一个小厮,还整日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的跑腿。
谢倾从沐浴间出来时只散了一头湿发,用帕子擦了擦也差不多快干了。
他随手拿发带扎了个马尾, 便随泽兰去见许文茵。
许文茵总不能在卧房见人,就挑了个小书房坐在里面等他。
谢倾进来时,她正翻着手里的书册,并没抬头看他。
谢倾只好静静往前挪了几步,动作没有往常那样不客气。烛火照耀下,他的影子投射在许文茵的书上,叫她看不清书了。
“小侯爷要和我说什么?”许文茵抬起头,看他就站在门边,似乎没打算再往前,便道:“说完了,就请你回去。”
她的态度比之前在行宫时更疏离冷漠。
谢倾似乎在想怎么开口,手指尖在腰间白玉坠上摩挲了半晌,说:“我能坐下来说吗?”一顿,没忘记拧拧眉头,“站得太久……腿疼。”
许文茵抿了抿唇,声音低下去一些,“你坐吧。”
谢倾这才缓缓挪进屋内,挑了张离她不远不近的雕花椅坐下,全程静悄悄的没发出一点声响。
“说吧,你有什么事。”
谢倾抿抿唇,看着她,“我知道二娘子为什么不愿见我,也知道……你生气是因为厌恶被人欺瞒。”
“我扮成谢九,说自己有个双生哥哥,是为了让你能放下戒心。我不知道为什么二娘子那么怕我,一直躲着我。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法子最稳妥了。”
“我当时想,如果你怕谢十三,那我就扮成谢九,扮到你不怕为止,或者,扮一辈子都可以。”
他声音低落下去,“我不为了什么,就是想多和你说说话而已。”
许文茵皱起眉,把目光从他难过的神情上挪开,“我和小侯爷在那之前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凭什么就是我?不要再骗我了。”
“我没有,”谢倾道,“我没有骗你。”
“你不知道,你刚回长安的那一天,我就在许家府门前看见你了。只是你没看见我。那一瞬间,有个声音从我心里窜出来,在我耳边不停地说,是你了,只能是你了。”
许文茵觉得心里烦闷,“你这不是诡辩吗?”
“是,或许是诡辩,”谢倾说,“但,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顿了顿,依旧看着她:“我从小就和同龄人不大一样。他们在乎的,我觉得幼稚,他们喜欢的,我嗤之以鼻。我就觉得这些人,都挺没意思的。”
“再大些以后,我必须易容才能出门,才能见人,我就越不想和人接触。我发现自己很孤独,只要这层面具还戴在我脸上,我就永远是孑然一身。等到做成了想做的事,那时,我要么死,要么就会变得再也不是我自己。”
他的嗓音一点点沉重下去。
“但说到底,我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也不清楚。”
“所以我偶尔会想,如果有人能知道‘我’到底是什么,能和我无话不谈,能和我一直在一起,那这无聊又乏味的日子得多有意思。你能明白吧?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你也很孤独,你心里藏着很多没法和任何人说起的事。”
“你看我俩这么像,我想和你多说说话,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对吧?”
一边说,谢倾一边注视着许文茵。
“可这种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许文茵闷闷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不容易。”谢倾说,“我好多次都在想,干脆把我的事都告诉你吧。不管你知道以后会对我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但我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释清楚的。”
“所以我总想着,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等到一切都结束以后。”
“可……”
“你之前说,要我相信你。那你也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许文茵不答,只垂着眼帘不想看他。
谢倾说的话,也是她在想的事。她知道的,比谢倾想象中的还要多。如果她把这些事都告诉了他,那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么?
许文茵心里没底。
她沉默的间隙,谢倾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许文茵面前,还没说话,许文茵将眼一闭,“谢倾,你——”
“我不走,”谢倾干脆蹲下来,“如果不行,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行,你不说我就不走。”
“我知道很多……”许文茵咬了咬唇,“很多没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你听了不会相信我的……”
“那你不说,怎么会知道我不相信你?”谢倾往前挪了挪,以一种由下往上的视角可怜巴巴地望着许文茵,“你说什么我都信,你说你不是人,是下凡来历练的天女我都信。”
反正不管她说什么,谢倾事到如今都不会惊讶。
许文茵被他这副模样气到,又气又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不起,”谢倾抬手抹眼泪,“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你先起来!”
“我不想起,你都不说一说就觉得我不相信你,我难过死了,我都不想活了。”谢倾接着抹眼泪。
“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许文茵的双眉紧紧拧在一起。
“我不是无赖,我只跟你这样。”谢倾的样子瞧上去可怜极了,活像只没人要的大狗狗。
“……你!”
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许文茵有些挣扎。她想了很久,沉默了很久,谢倾很乖,安静地等她开口。
终于,她压低声音,试探性地说:“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你问吧。”
“你……会不会杀了秦追?”
话音坠地,谢倾的背脊明显滞了一下。许文茵垂在两边的手缓缓攥紧。
谢倾那副可怜的神情开始消失,他定定看着许文茵,越是这样看着她不说话,许文茵的内心就越是沉重。
她就知道,他不会相信她的。
“谢倾,你回——”
“你喜欢秦追?”
……
……?
许文茵茫然地抬眼与他对视,谢倾依旧蹲在她身前。见她视线看过来,又问了一遍:“你这么关心他死不死的,你喜欢他吗?”
这是哪儿跟哪儿的?
“我……”
“你如果喜欢他,那我或许会杀了他。”
许文茵一僵。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谢倾没有在开玩笑,但奇怪的是,这句话里并没有多少杀意。
“……那你的意思是,你本来没打算杀他?”她试着换了个方式问。
谢倾挑眉,“当然了,我杀他干嘛?”
“但现在又有点不一样,”他看着许文茵,“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不,当然不喜欢。”许文茵回得很干脆。
梦里的自己如何她不知道,但现在的自己对秦追仅仅只是出于同情。
谢倾的眸光随着她的否认轻轻闪烁,他说:“那我现在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
“……我,”许文茵的心跳得很厉害,但又沉沉重重,她嗓子像糊在了一起,不知怎么答话,“你今天先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不走。我今天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你不知道这些天能和你说话我有多开心,现在你不理我还要赶我走,我还怎么开心,我难过死了,我生不如死,不如死了算了。”谢倾又开始抬手抹眼泪。
许文茵真是拿这人没办法,咬咬牙想唤泽兰进来轰人。
就在此时,自外忽然传来“轰隆——”的一阵惊响,动静之大,二人脚下的地面都好似晃了晃。
“怎、怎么回事?娘子,娘子没摔着吧?”外面响起婢女的声音。
许文茵一顿,循着声音看向窗外,遥远的天际边,皇城上有火光窜出而出,直直冲上了云端。
“怎么回事……”
“开始了吧,不过比我想得要早了些。”谢倾也在看外面,只是神情不见一丝意外。
许文茵知道了,恐怕眼下和梦里谢倾带兵破城时是一样的。严太后火急火燎赶回宫就是发现自己被人下套了。
但幕后主使的谢倾如今人还在这里,那宫里那边到底……?
“阿茵。”
谢倾往许文茵身前又挪了几步,见她没往后退,便试探性地伸手抓住了她垂在两边的手。
冰凉的体温一下子传了过来,谢倾一转手腕,将那只小小的手握在掌中,语气低缓温柔。
“我把我的所有事都告诉你。”
“你跟我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