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阁的偏殿向来隐秘,只有一条小道连接着正殿,四周都是国师大人喜爱的梧桐树。地上铺着自然却又不失美感的卷浪石,错落有致的通向深处。
温祛寒站在梧桐树下还未走近,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小皇帝那颤颤巍巍地身板上,看了许久,才分了点目光给庄思远。
小皇帝的双腿分开老老实实地扎马步,脚边蓄了一圈的汗水,湿了石板。他的头顶上顶着一个用布缠起来的小碗,他的两腿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脸上表情也有些狰狞。小皇帝恶狠狠地盯着在一旁坐着喝茶的庄思远。
庄思远看了他一眼,举起茶杯犹如牛饮直接落了肚,他笑着道:“要不是臣腿行动不便,肯定是会陪着陛下的。”
庄思远说得是真心话,但在小皇帝心里听来,就太过于欠揍了。
盛殷忍了忍刚准备发怒,就看见站在梧桐树下的先生,连忙绷直了身体,他朝庄思远挤眉弄眼,小声跟庄思远说话:“国师来了,你就跟他说,今天已经练了很多了,需要休息。”
庄思远对上小皇帝那眉飞色舞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一个回头正巧撞见了温祛寒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眸。
他大字不识,肚子空空,眼睛紧盯着温祛寒站在那,只觉得眼睛舒服极了,心里也甚为享受,只是要让他开口形容一下,确实只能说出来两个字——好看。
以前他经常听那大娘家的妹妹嘟囔话本中主角说是什么,陌上人如玉,在世谪仙的。庄思远以前总是嗤之以鼻,今天突然就觉得“谪仙”二字,变成了具体的能看得见的。
“微臣见过陛下。”
小皇帝看见自己先生又要行礼,一个上前冲过去赶在温祛寒弯腰之前将人扶住了,他那头顶的碗自然是被大力地甩在地上发出闷闷地响声。
盛殷下意识瞥了庄思远一眼,神情有些忙乱刚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一声剧烈连续的咳声。
温祛寒的唇色苍白,背咳得直不起来,眼角甚至都挤出了两滴生理性泪水,他的呼吸牵扯着胸腔乃至整个身体都发出剧烈的抖动,好似要把他本就脆弱的骨头咳散架了一般。
庄思远吓得单脚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面色冷峻。
“先生?”小皇帝很着急,赶紧叫净清去喊御医。
温祛寒慢慢缓过来劲,握住小皇帝发凉的手,声音有些虚弱:“别去了,算了。”
“温祛寒,你中毒了。”庄思远的眉头拧得很紧,脸色看起来很凶,配上他那“金鸡独立”的姿势有些滑稽。
温祛寒摆摆手,口中有些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神色劳累:“没事。”
庄思远眉头一跳,神色之中难免露出来一些关心:“没事个屁!还不去里面躺着。”
他温祛寒那弱柳扶风的样子,情急之下直接把身后的椅子搬到前面:“你过来坐着。”
温祛寒自己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庄思远摁在了庄思远的椅子上,他表情懵了一瞬,感到那凳子上的热源,猛地站起来,逼出来一点气色:“还是将军坐吧。”
庄思远摆摆手:“我再站三天都没有问题。”
温祛寒的身子有些法凉,他这时握着小皇帝地手,等净清办了张椅子来坐下:“庄将军是习武之人,大概不知道凳子不能坐热的道理。”
“怎么了?”小皇帝和庄思远两双眼睛,四只珠子盯着温祛寒,很是不解,“是有什么典故么?”
“无事。”温祛寒注意到盛殷鬓角湿漉漉的碎发,下意识想替小皇帝整理一下,碍于身份只是吩咐净清,“带陛下去换身干爽的衣裳。”
庄思远瞥了眼面带喜色的小皇帝,突然道:“陛下今日扎马步还有半个时辰。”
盛殷一脸震惊,在温祛寒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跟庄思远打眼仗。
“无事,练武应该循序渐进,不急一时。”温祛寒还是让净清将小皇帝领走了。
庄思远打发王五离开,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还是有些好奇:“凳子为什么不能坐热的?”
一时之间偏殿之中是剩下他们二人。
“痔疮会传染。”温祛寒很平静,目光不轻不重地扫了眼庄思远,明显着在揶揄他。
“我……没,你瞎说什么。”
庄思远的嘴不太行,他老脸被气得跟猴屁股一个样,他抿着嘴想了好久,突然就气笑了:“温祛寒,我看你对别人都挺好的,说话都客客气气的,怎么到了我这不是拐着弯骂,就是劈头盖脸的。”
庄思远咧着牙笑得直爽,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还是说,你就这么讨厌我啊。”
“讨厌。”温祛寒说得干净利落,没有一点的迟疑。
小八在一旁都要傻了,果冻身子直接扭曲成世界名画《呐喊》,它十分悲催地拽拽自己情绪稳定的宿主:“我知道他是有点讨人厌,但咱好歹装装样子啊。”
但庄思远没有生气,他仍旧坐在远处,眸子很坚定的落在温祛寒身上:“听说你处置了张公公。”
“是陛下的主意。”温祛寒坐在那,长发被风微微浮动,苍白的脸色多少是沾了点人气。
“是吗,我还以为是国师大人替我出气呢。”庄思远笑得爽朗,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温祛寒,不想错过一点细节,他好像第一次认识温祛寒。
“你是故意中毒的。”庄思远看着他,似乎从未认识温祛寒一般,“为什么。”
“元和三十九年,我的副将身死江南。”
“元和三十七年,江家满门抄斩。”庄思远一双眸子藏着太多的复杂情绪,他有些不敢看温祛寒,“我曾发过誓要让你血债血偿。”
庄思远突然有些恍惚。
那日寒雪之中,他背着箱子,彻夜从郊外赶回,只见江家门口那深重的红血,是温祛寒带兵血洗江家五十二口人。
“那日之后的第三日,是我们约好每年喝酒折桂的日子。”庄思远看着眼前病弱的温祛寒,“我在谢晚亭等了你三日,想等你一个解释,可你再未来过。”
后来,温祛寒成了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是想说什么?”温祛寒的眸子眼白黑少,嘴唇薄颜色浅看起来相当薄情。
“……”庄思远最后只是说,“照顾好自己。”
他给温祛寒太多的例外,也曾实打实把对方当兄弟。但温祛寒总是信不过他,更是从没把他当过自己人。
世人谁不知,他与温祛寒势不两立,闹得你死我活。问起是何缘由,街边的小童都能掰扯出两件事来。
可是只有庄思远自己清楚,那些藏在恨意之下翻涌的秘密。
庄思远甚少安静下来和温祛寒这么说话,往日里都是针锋相对,一句好话也没有。
他忍耐许久,最后再温祛寒准备离开时,差点暴露那些深藏很久的秘密:“那些事一件件,一桩桩,你为什么不肯同我解释。”
温祛寒有些烦躁,他不喜欢这些沾染着情感的问题:“我说了,你可会信。”
“当年会。”庄思远回答的斩钉截铁。
温祛寒有些惊讶,他很意外两人原来的关系有好到这种程度。
“可是对我来说,那些都不重要。”温祛寒不在意,他不在意名声,也不在意世人的眼光,更不会独独在意他庄思远。
庄思远还想问问什么重要,可是那对于他始终是有些犯贱了。他反复纠结一二,抬起头瞥见树枝上的一只鸟,还是忍着脾气告诉温祛寒:“半月之后的秋猎要小心。”
最好别办了。
可惜他刚说完,温祛寒便上身无力,腰间一软,头向一旁倒过去,差点就要磕在石头桌上。
庄思远牵一发而动全身,拖着伤腿跪在地上及时扶住了温祛寒的头,他低头注意到温祛寒眼下的乌青和那苍白的脸色,沉默不发。
有病的,当然是他温祛寒。
现在王五不在,只能庄思远拖着自己病腿,拖着温祛寒一点点移进了屋内,扔在了床边。
温祛寒躺在一旁意识有些模糊,顶上的藏蓝月阁纹好像会动,一圈圈越转越快,他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喘着气低声说了一句:“庄思远,你这样下去,腿迟早得废。”
“怎么,大国师不想治了?”
庄思远自顾自坐在一旁低头看着手心的前不久送来的纸条,猛得攥进手心里。
小八趴在温祛寒身上,吐着一个个蓝色灰色的泡泡,难过极了。温祛寒这几日本身就极少休息,一天忙碌到晚,脚都不带停的,更别说现在还中毒了。
“都怪我……要是我勤快一点,不一直睡觉,帮你试毒的话,就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温祛寒的头很沉,他想告诉小八他中的不是净思日日下在吃食中的,而是打小落在根里的寒毒。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恍惚之中,他好像又梦见了边塞,直勾勾的狼烟,硕大的红日落在山丘上。
远处是一个十岁大的孩子,骑着一匹小白马在奔驰。
温祛寒:情感是什么?靠边站?
庄思远:我那反复横跳的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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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始改九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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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春秋一世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