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认乖顺,无论是孤山寺庙百年的等待,又或是命定的死局,他都乖乖地去做了,分毫不差地按照预言献祭自己。唯一的差错就是他对陶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惹来了这些因果。他无法反抗神明,也无法拒绝上天的安排。他就是生来弱小,也生来怯弱,可是现在陶然已经做了这么多,他为什么不能去完成这最后一步呢?
“总是让先生你受累。”
他的指尖混着红血与泥土,内力五脏恐怕都要被那天罚暗伤,明明该是命绝之时,可身体里却莫名盈满力量,一种远超于他千年修行的法力。他艰难地移动四肢,弓着腰像野兽那样行进。
“玥揽。”
他好像出现了幻觉,眼前明明只有那冰冷灰白的世界,耳边却回荡着那熟悉的声音,是陶然在喊他。他身体里流淌着一股清凉舒服的力量,从他的指尖四散开又回到心脏,连他混沌的头脑都不再疼痛。
玥揽终是在陶然的搀扶下站直了身体,伸出手四处乱摸,双眼睁着满是血丝:“是你……还活着……”
“马上就结束了。”陶然握住玥揽四处乱摸的手,珍重道,“去月境,一切都会没事的。”
玥揽心中掠过一些疑虑,却还是本能地相信陶然,拖着身体往月境跑。
大树下,玥揽似乎能从那些苍老的纹理中窥见从前寺庙的影子,他垂眸看着自己满是污泥的手腕,毫不犹豫张口咬下,扯出了一道鲜血淋淋的口子。玥揽忍痛用血浇筑树根,亲眼看着血完全浸入大树,才歪倒在一旁。
月境水阁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初见,那时的玥揽是庭院中抚琴写字的先生,穿一月白对襟,手扶着一古琴。
那次陶然倒真的狼狈,身中了贼人毒术,失去记忆,又被幻想所迷,困在这月境中找不到出路。他是外来客人,路过主人家,从墙外看见那窜出来竹子,又听见细细的水流声,不知是哪家宅院布置如此清雅。
“我路过此地,见府上布置清雅细致,特来拜访。”
那是玥揽第二次见陶然,上次拜别还干净体面的小道士一月不见变成了路边落魄的叫花子。他奇怪地打量陶然,发觉此人虽是狼狈了许多,内里的精气神一直是在的,哪怕身着褴褛,却依旧会为青竹水榭那些静物停留。
“此地之外是苍茫孤山,脚下是水榭亭台,往北走是沙漠红日,你不觉得奇怪?”玥揽也不知说什么好,“这里常年云雾缭绕,三十步外不见人影,你倒是敢来。”
彼时陶然微微躬身,神情平静,似乎这一切只道是寻常:“您似乎认识我。”
玥揽难掩惊讶,随即笑了笑,不知该不该夸他一双好眼力:“你还看出了什么?”
“此地四时同现,八方共土,想必是一玄之又玄的幻境。福灵充裕,乃是至宝之地。”陶然略微一顿,眸子清冽干净,慢慢悠悠拖着嗓音,“再就是……”
“如何?”玥揽不由地被他引了进去,乖乖地咬了话钩子。
“就是你居住在此地,心中有此情趣,当和我是至交好友才是。”他话语之间带着一些朗朗笑意,神色却也不似作假。
玥揽听见这话也不由一愣,想起那一夜谈话,陶然明明就是个克己复礼,举止有度,待人友善的小道士,这么一会儿倒是发现他风流逍遥的一面。
“这就是说笑了,你不过是在寺庙夜宿时恰巧碰见我,聊了几句罢。”玥揽的目光落在陶然身后那道祥云上,极力让自己显得正经一些。
他觉得自己的身份大概就像是那唐僧梦里的菩萨,樵夫遇见的河神,是该高深飘忽一些。
“那便是一夜知己,看来你我甚是投缘。”
玥揽方要回身,却又听见陶然这句,停住自己刚刚迈开的脚步,轻笑两声,将那道士迎进门。
“我看你约摸是想要我的庇护才极尽口舌。”玥揽压着嘴角,转过去不让陶然看,端得一副庄重的样子。
谁知那小道士非但不辩解还大大方方往门里一迈,笑着走在前面。
“如此,今晚就有劳了。”
玥揽专爱那些稀奇古怪的宝贝,房屋里七七八八堆了不少,随手拿出去一件都要惹得天下人惊叹。那其中最惹眼便是一架箜篌,实木弯如圆月,上有石青云雷纹,下带流苏一排,随手一拨便世间少有的妙音。
当晚陶然便借着外面的变化的**,坐于亭中,对着孤山弹了一曲《半山听雨》。
玥揽坐在一旁,眼睛盯着箜篌,实际上思绪却飞远了。他看陶然好像很喜欢这竖箜篌,正犹豫着要不要顺势送出去。
“玥揽小兄弟看起来也喜欢这箜篌。”陶然注意到玥揽的目光,也不觉尴尬,很是坦荡,“我这样抱着不放倒是让你这当主人的尴尬了。”
“我这里藏宝万千,放着也不过放着,对于我这不懂箜篌之人,也只是落灰,倒没你说得那般在意。”
陶然当是一眼看出了玥揽拙劣的谎言,方才这箜篌就放在房屋书桌旁边的台上,上还盖着一块蓝月金丝方巾,显然是用心存放着,此外箜篌的音色一听便是时时撩拨精细养护的,哪可能如玥揽所说的一般。
“既是欢喜,懂不懂哪有那么重要。”陶然侧着头看向玥揽,眉目淡淡,神色宁静,“方才那一曲《半山听雨》,我有心教,可不知公子你可愿学?”
许是外面那不知时节的雨停了,惹得玥揽心中有些欢喜。
“等会儿,我学不会可不要嫌我愚笨。”
他这话反倒惹得陶然连连轻笑,陶然不怕玥揽真不会,只怕他是大师装新手。但无论怎么说,两人还是一个教,一个学,看起来有模有样的。玥揽还在陶然的帮助下,生涩艰难地弹了那么一曲。
“等明日,躲过这一夜魑魅魍魉,我便要离去了。”陶然坐起身子看了眼玥揽,“多谢招待,来日必将邀你来我家一坐。”
玥揽听了差点没忍住骂出口:“你现在连自己是谁从哪里来都不曾知晓,恐怕你所说的也不过是应付推脱之语。”
“自然是真的,我从不骗人。”陶然走到亭台边抬眸望着这绮丽多彩的月夜,不由得一叹,“这里倒真跟梦境似的。”
他回眸认真看着玥揽:“我虽失去了些记忆,但也知晓自己是邶风陶家陶然。这里附近百里平安无事,也都开始恢复生产,我大概于此已经无事,是时候离开了。”
玥揽顺着陶然的目光望向月境那虚幻的风光,突然问道:“那你可知道往哪里去?”
“听闻过几日就是北国的张灯节,我想去看看,顺路看看有没有邪魔妖道在等我。”陶然从背上拿下自己那柄浑身雪意的冰剑,目光不由软了下来。
玥揽本还以为陶然来此是想他出手搭救,结果人家好真就是顺道来看看。
次日,玥揽未见那人,只是远远听见附近的生灵在他耳边告状。
“那人好生无礼,不来拜别,一早就走了。”
玥揽看着他放在台上的箜篌不由地微微一笑,走过去坐下,抬手弹了一曲,正是昨夜陶然所教的《半山听雨》,只不过这次那声音空灵绝妙,引得附近的鸟雀绕梁飞舞不停,与昨夜那难以连续的声音相去甚远。
是了,陶然不需要他给予解药,也不需要他施与援手带他出幻境。故事的发生只是因为一个道士途径此地,看见主人家里有好景好茶,兴起而来。
只是那时候的玥揽没想到,下一次见面,陶然仍旧未认出他。
玥揽的血流入大树,烟雾便从其中溢出来,缠绕住他的身体,引他安睡入境。月境的眼与玥揽的生命相连在一起,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息息相关。月境的一切关系着他的心神,都是他心意的物化。
自从千年前泪尽而死,他已经许久不曾进入这里,一时之间猛然看到这衰败的庭院、倒塌的房屋和干涸的池塘,不由惊觉,这么多年来,自己竟一直是这副不死不生的颓废样么?
是从什么时候起的?
或许是命定身死的时候,又或是更久以前。
玥揽穿过往日的水榭,远远地就看到一把浑身似雪的长剑立在半空之中,正散发着一种存粹漂亮的光芒,再靠近些,便能感受大那正气凌然,冠绝天下的剑意。
他一见到这把剑,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把剑是陶然本命灵剑,是陶然的命魂之在。可现在这把剑带着天下第一剑修的无上剑意出现在这里,蕴藏着强大的能量。陶然以身赴死前几天大概就想到了今日的惨果,才将自己毕生所学所感封存于这把剑中,以求这把剑可以在关键时刻能够挽救天下生灵。
他呆站在原地,心中冰冷似骨,他突然想不到陶然活着的任何可能性。
那人还真是残忍,又是和从前一般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自己甩甩袖子,只余他一人身在这人间地狱。
罢!罢!罢!
玥揽抬眸看着那雪剑,惨笑一声,还是不忍让陶然白白死去,几步上前握住了那把天下最好的剑,眼看着这把剑里的力量变成雨水升到**之中,带着那强大的平和之力为人间扫去污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切又和千年前的那一幕重合,只是这次他不能也不许再用自己的泪换陶然的生路。
这下世界重新回归于平静,明日该砍柴的砍柴,该练功的练功,养鸡的养鸡……只是再没有人能走进来问上他那一句。
“在下途径此地,偶然起兴,故来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