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开了一条小缝,凉风悄然钻入,落在帘幕之上,生得摇曳生姿。夜白鹤侧躺在一软榻上,身子娇柔,略略抬眸对上夜余的眼睛。
“小鱼儿,你回来了。”夜白鹤起身披上旁边的外衣,主动走近了看夜余,眼眸一顿,许久才道,“总不能是受了欺负跑回来的吧。”
夜余嘴唇颤了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看你这样子像什么话。”夜白鹤冷哼一声,回身往里走拿了趁手的法器出来,“我们白莲门的人哪容得别人欺负。他若敢负你,我要了他的狗命。”
夜余一时发愣就见夜白鹤已经走到中堂门口了,他急得想唤住她,但奈何那声“娘”就像是卡在了喉咙里闷住了,怎么也出不来。
“别去了,本也就是我一厢情愿。”夜余勉强笑笑,“人拿我当知己来着。”
夜白鹤哪里听得这种自嘲自怨的话,当即就怒了:“哪有朋友知己做到你们这模样的!他姓陶的,若是敢做不敢当,端得小人模样,我早晚扒了他的皮搓麻绳!”
这话一出,夜余的笑居然也有了点真意,问:“可若是您打不过他怎么办?”
夜白鹤闻言一滞,气焰消了大半:“大不了……你要是喜欢男的,咱就找个比他更好的,然后把生活过得好好的气死他。”
夜余盯着那美目怒睁的夜白鹤,沉重的情感在脑子里猛然轰炸开来:“假若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并没有十月怀胎生下我,那您还会这样对我好吗?”
夜白鹤反应的很快,仿若提前准备了很多遍,就等着这一天:“怎么会,你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
夜余错愕地站在原地,猛然被娘抱进了怀里,他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伴着熟悉的呼吸声。
“可我或许不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的人生好像都是假的。
夜白鹤很平静,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她拉着夜余从中堂的庭院走过,手中牵着的手变大了许多,也不再柔软,但她是做娘亲的。
她把夜余摁在椅子上坐下又亲自倒了杯茶:“没事的,告诉娘怎么了,娘给你出头。”
夜余愣怔着看夜白鹤的面庞,逐渐被泪水糊了视线,心中的弦一断,一股脑地把心里委屈都说了出来。
夜白鹤听他断断续续说完,只是笑:“玥揽是吗?哪两个字?还真是个好名字。”
夜余一听也愣住了,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夜白鹤希望自己展现给夜余的一定是从容地,是理智的,她已经花了太久去准备这件事:“你应该问问他才是。”
夜余沉默不语:“我不想跟他说话。”
“但至少你该取回你的记忆,你有权利,也应该知晓真相。”夜白鹤笑笑,“还是需要娘陪你回去。”
“可是我如果作为玥揽而活,夜余怎么办……”
夜白鹤想了许久,她垂眸看着夜余的面庞,笑:“我当年受伤太重,心情郁闷寡欢,生下的是个死婴。那时我抱着孩子的尸体不吃不喝地待了三天,若不是有你托生,大概我已经去了。”
“娘亲一直都知道,你不是那惨死的孩子,却依旧是我夜白鹤的儿子,记忆做不得假。要记住你是你,无论是夜余还是玥揽,你始终是你。”夜白鹤将夜余拉起来,推了推夜余的肩膀,“去吧,去找回自己。”
夜余回家还没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饭却又被娘亲推出了门,他临出门几次想回头都被夜白鹤制止住了。
“娘?”
“大丈夫墨迹什么,还不快滚!”夜白鹤站在庭院之中,远远望着逐渐模糊的背影,盯着看久了,人影看不到了,眼前却还是糊做了一团。
白莲门外不远处有一片池塘,浮萍莲藕深处飘着一艘小船。夜余的脚踏在池边柔软的泥土上,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船篷上,忽然踏着水面几步飞了过去。
“师尊这是等久了?”夜余凝着那挂帘冷不丁开口,等了许久只见风浮动不见有人应答。一时间他有些羞恼,差点要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多想了。
“夜余?”小八从船里面飘出来,蓝色的果冻身体上落满了重重水珠,翅膀也难以支棱起来,他很是焦急,“你可算来了,陶然他不知道怎么了,身体虚得厉害……”
夜余一听下意识就要去掀那帘子,结果正好撞上那人掀帘,只见他靠着船门,伸着削瘦的手腕揭开门帘探出来半个身子,神色冷淡:“你既然走到这里,想你是有了主意。”
陶然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夜余顿了顿,勉强扯扯嘴角:“想清了,能活着谁闲的没事去死呢。”
“那便启程吧。”陶然抬眸瞥了小八一瞬,便将那帘子放下,将自己同夜余隔开。
脚下的船只平稳地飞上天,行驶在云海之中,慢悠悠地向乌雀山的方向飞去。
陶然靠在船里,张开五指放出被自己揉成一团的小八,低声道:“我恐怕是要把你害了。”
小八躺在他手心里,猛然抖抖身子出声:“没事,我反正也被坑习惯了,只是你能不能别死。”
陶然的托着小八,神情柔和了许多:“等事情结束后,你陪我到处走走吧,我有些怀念从前了。”
小八习惯性蹭了蹭陶然的脖颈,心里觉得奇怪,不理解陶然怀念的从前能与他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没有多问,只是任由陶然靠着。
小八陪着陶然呆了许久,直到陶然睡着失去意识才偷偷从船里面溜出去找夜余。
“他快死了。”
夜余坐在船头荡着两脚丫子,抬头看着头顶的星辰,没有吭声。
小八以为他没听见,便又大声道:“他快死了。”
夜余想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但看着满天的星辰,终究说不出来那等话。
“我们走了快一天了,才八百里。”夜余回头看着漂浮在空中的小八,恍然笑了笑,“想必他活不了多久了。”
小八跟了这么多任宿主,也算是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仍然不太理解人这种复杂又矛盾的生物,就比如现在,他明明看见夜余挂着满脸的笑容,明明嘴角都扯到了耳根子,却怎么又流泪了。
夜余垂眸看着手心泪渍,恍然发现那泪是朱红的,不似血,不似玉,奇怪得很。
小八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他知道流血是因为伤口,所以他问夜余:“你哪里疼?”
夜余摇摇头,转身进去坐下将陶然小心拥住,反复去暖陶然那冰冷的双手。
小八安静地趴在一旁,看着自己身子下面的桌案,身子抖抖,没说出话来。
以前跟着陶然,千里不过眨眼,寒风巨浪也不过是一瞬。夜余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白莲门到乌雀山原来这样漫长。
漫长到都要把陶然的生命熬枯了。
他紧贴着陶然的面庞,只能感受到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原来陶然也会死。
三日后,终于是隐隐约约见了乌雀山的高峰。
夜余起身抱起来陶然,又给他披上衣衫,小心拢住往外走。
从前都是陶然护着他,来往也都是陶然抱着他,像这样还是第一次,他恍然发现原来师尊的身子这样的瘦弱。
明明只不过半月时间,再见乌雀山好像过去了很久。原本翠绿葱郁,云烟缥缈,仙华云果的乌雀山奇怪地覆上了不合时宜的雪衣。
整座仙山,变作冰雪之山,草木枯萎,鸟兽藏迹,恍若死境。
远远的可见裴元站在山下等着归人。
夜余和大师兄一向不怎么对付,这时候对上也没什么心情说话呀只是勉强点点头,便想要上山。
裴元注视着往山上去的师弟,片刻才大声叫住夜余:“师尊说过,若是有一天他消逝了,不要保留他的□□,更不许追寻他的灵魂,且散入尘烟到四海八荒。”
夜余脚下的步子没有停反而走得更快了,他是恨陶然戏耍他,但他不能去恨一个死人。
夜余的头越靠近山顶,就越发的疼痛,但他一步都没有停。
他没有力气再去思考什么了,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身后蜿蜒一地的血迹。一直到夜余的手上弄满了粘稠湿热的液体时,他才反应过来,怔然回首。
那雪白的山路上,纯白的世界里,地上延伸着一条刺目紫红的血迹,直从山下延伸上来。
夜余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又跟谁说。
“玥揽……”陶然像是被冻醒的,他的手指缓慢地动了动,想从夜余身上下来,“让我自己来。”
“快死的人了,安分一点。”夜余难得强硬起来,将不安分的陶然抱得更紧了。
夜余将人扶进屋子里坐下,见陶然还要再动,便只好俯下身子摁住他的肩膀:“告诉我该怎么救你。”
陶然逃脱不开,便抬眸看着夜余,许久才笑笑:“你这样倒是让为师害怕了。”
夜余听了,手腕青筋暴起,怒气上来,终是小心翼翼拍了下旁边的桌子。
“陶然,一定要这么戏弄我吗?”夜余双手捧着陶然那张苍白削瘦的面庞,再难以忍耐自己痛苦,“无论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是啊,只有失忆的人,才能毫无负担说出这种话。
陶然被迫仰着头,无法回避视线,眼前便只剩下夜余那张痛苦悲伤的面庞,还有那源源不断掉下的红泪。
他缓慢地举起双手保住夜余的腰,带着一些笑意:“你现今愈发地像从前了,只是这次我不能听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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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徐徐兔之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