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在我哥哥脸上看到那么丰富的表情,一开始是震惊,接着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往事,似乎在笑,但紧跟着又像是在哭。
他抚住额头,肩膀剧烈抖动,神色变得扭曲起来。
那种极其压抑的声音从他的嘴唇里吐出来。他的眼睛看不见,可我似乎能感到里头有一道怨毒的视线在盯着我,使我不寒而栗。
他一字一字道:“我比你好?”
“我当然比你好!”
他说着,忽然仰头,笑声很轻但很压抑,不,也许他确实在哭,我听到他那半笑半哭的声里有无限的憎恨与不甘,有无法释然的痛苦,有某种亟待宣泄的恨意……
他那断断续续似哭似笑似恨似绝望似病至深处的声音令我既害怕又难过。
这一刻的他令我想到了一个字“疯”。
哪怕他下一刻忽然歇斯底里起来,把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推倒,都摧毁,都撕碎,都狠狠践踏,我都不觉得奇怪。
我看了看段沧钰,他的神色有些沉郁,招招手,将我拨到了身后。
我刚走过去,便听到了我哥哥的声音:“出来!”
很大,几乎是在朝我吼,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怒。
“你现在还可以躲到别人身后,往后呢?”
“到我这边来!”
他说着,自己先往前走了一步,浑身分明都在颤抖。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只好上前,颤颤惊惊地将手放在他手心。
他那诡异的声音终于停了,像被人一剑斩断,好似是他强行将自己从一场噩梦里拔出来。我看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一片鸦雀无声里尽力平稳着他的情绪。
“阿蕴,除了你能拥有的力量,其他一切都是无常的。我要你记住这点。”
他缓缓说,声音还有些颤。
“对他人的信任迟早会变成一座囚笼,禁锢你自己。百无一用是情深,只有手中的权力才是真的。”
“过度的依赖与信任,最终都会变成一支射向你心口的箭。”
他终于平息了下来,对我说,声音很轻,很苍凉,但坚定。
他说完后,一甩长袖,直接往屋里去了。
我能感觉出他很痛苦,很难过,但我并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有些沮丧地看着段沧钰:“我好像令他生气了。”
“不关你的事。”他在我肩上拍了拍,难得没将我打发走,也没开口闭口“小孩子过家家的,一边去”之类的话。
他望着我哥哥离去的背影:“这半年里,他的一些记忆好像苏醒了。有时候半夜醒来,我能听到他在半睡半醒地喊一个人的名字。”
“……谁的名字?”
“似乎是什么朱颜……”
“渚琰?”我脱口而出。
“你知道他?”
他诧异地看着我:“但我找不到他的任何消息。”
我点点头:“如果没记错,应该是这个名字,他是我大哥的好兄弟,很不幸的,也在多年前就离逝了。”
又解释说:“因为他和我大哥一样,他们的存在都成了禁忌,不能提。”
段沧钰正想说什么,这时,屋内传来花瓶倒地破碎的声音,伴随着我哥哥剧烈的咳嗽声。他很不放心,朝我打了个手势后风一样地钻进屋里去了。
渚琰。我记得这个名字。
我不久前偷偷在藏书阁查我大哥的资料时,看过它。和我大哥陆因宸一样,他在惘川也是个禁忌,因此连段沧钰都查不到他。
他的记录很少,存在过的一切都因为死亡被抹杀了,但我还是尽力找出了一些。
他是一个平民少年,来自军中,曾因年少勇猛多次立战功而备受器重,一度被擢为少将军,还被当时官至大将军的赤衣候收为义子。
他与我大哥年龄相仿,比我哥哥陆久蘅大五岁,是我大哥在惘川时最要好的朋友。据府里的一些丫鬟说,当年我大哥还在世的时候,渚琰偶尔会过来,他自然见过我哥哥。
至于我哥哥为何会在梦里喊他……
渚琰拜赤衣候为义父,又与我大哥交好,而那些年赤衣候与我爹早已是水火不容。
我预感这个人会是叩开我哥哥身上谜团的关键,决心回去后好好查他的资料。
等雨停了的时候,我去跟我哥哥告别,但他已经睡着了。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段沧钰的怀中,蜷着身子,看起来还是荏弱如削的模样。
段沧钰把玩着手中的小刀,在他的额角亲了下,又在我哥哥似乎噩梦呓语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哼着小曲子,就像哄小孩子。
这一回,我在汐云别馆呆的时间有些长,幸好,我一出别馆我师父安排的人便在外头等我,她与我一起回了陆府,我爹便不疑有他。
至于我师父为何会帮我打掩护,这却是后话。
那之后,帝子仍然时不时召我进宫,但他并不太同我说话,甚至要求我不要说话,只是让我一如既往地占卜、读书、写字。
他则忙着批奏折。
他和传闻中那个病弱慵懦的形象完全不同。
相反,我时常觉得他过于精明。他抬眼的时候,一双冰绿色的瞳孔冷幽幽的。我根本没法想象这样的人曾经像个傀儡,对我爹很言听计从,很怕他。
我发现他又在画我了。不对,是画他印象中的我大哥。
他其实只是借着我画了个轮廓,其他则还是他印象中的少年形象。
他一直在透过我看着我大哥。
我虽有些不舒服,但幸好我并不是一般容易青春慕少艾的小女孩,反正我对他也没有爱情上的喜欢。凭着长相像大哥而被他惦记,能消减几分他和我爹之间的那种紧张氛围,也许算不错。
我爹忙着追捕段沧钰,又要对付惘川宫,他近来受了伤,暂时没时间理我,但藏书阁的书籍太有限了,我没找到太多我大哥和渚琰的资料。我想问帝子,但又怕不知什么时候触了他的逆鳞。
我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我大哥为何成了禁忌?”
他停了笔,在那张少年画像上点了一个颊边痣。
“你在星庭里窥探了太多天机,来这里就省省吧。”
他弯起眼睛,拒绝回答。
我见他反应不大,又道:“他是不是有个好朋友叫渚琰?”
他微微蹙眉:“问他做什么?”
我思索了一会儿。现在段沧钰被追杀,我哥哥和他一起,我当然不能告诉帝子我见到我哥哥了,于是说:“我梦到我哥哥了,他说他很想渚琰。”
帝子将画笔搁在笔搁上,起身,负手:“你见到你哥哥了?”
我一下子被他看穿,生怕他为难我哥哥和段沧钰,便道:“你先前答应过我,说要放过他们一回。”
他的目光又凝在画中的少年上:“我已经允诺了。汐云别馆,你们见过面了。”
我一怔,我去见我哥哥的事被帝子知道了,那我爹……
不,不对,难道我师父是受帝子所托帮我骗过了一回我爹?
“我答应过阿蘅,我会放过他一次,但下不为例。”
他说的“他”听起来似乎是段沧钰。
我差点忘了,段沧钰现在才是被全方位围剿的人。惘川宫对他是前尘旧恨,因为他爹那个大魔头还有几个月前他行刺帝子的事。
我忍不住道:“他为何刺杀你?”
他小心翼翼收好画:“因为我一直派人追杀他。”
我:“……那你为何要派人追杀他。他爹是大魔头,他不一定是。你岂非不知道越逼他他就越会变成大魔头吗?”
帝子看着我:“不能为我所用的人,有着巨大的威胁,只能杀。到了我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是身不由己。”
“但其实作为个人,我很喜欢他。”
他说了一句很令我意外的话。
“因为他是第一个我在他身上看到自由的人。”
“煊赫的声名、世俗的眼光、无数人穷尽一生追逐的权力与财富,他统统不屑一顾。他比这里的每个人都活得更像自己。”
“每个人的囚笼都不一样。有人是声名,有人是权力,有人是财富,有人是女人……我想,他的囚笼可能是天地吧?”
“我倒是很想和他一样,枕着刀在旷野上看月亮。”
帝子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向往,他这时候的表情是真挚的。
一个人的囚笼是天地?
我想起我印象中的段沧钰,他似乎确实是这样一个人,永远睥睨,永远桀骜,泛着幽红色冷光的长刀劈下时,那灼目的光芒好似不停燃烧的太阳。
我趁他这次说了很多话,便大着胆子问我哥哥的事:“我哥哥最近很不好,他好像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
“他想起来了?”
“也许一点点。”
帝子负手,望着窗外的银河:“其实他大可以离开惘川,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重新生活,也没人会去找他。但可惜,他不仅不死心,还要勾搭上段沧钰。”
“死了一个渚琰还不够,这回又要搭上谁?”
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淡漠:“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当中。”
“复仇就是要有所代价!”
“死了一个渚琰还不够……”
我把我哥哥的话与帝子的联系起来,好像触摸到了冰山的一角……我哥哥有过痛苦的过去,他曾经试图走出泥潭,但那个叫渚琰的少将军死了。
他现在要复仇,但是为着什么?要复仇的对象又是谁?
我年纪太小了,对这些还不能厘清。
帝子却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你告诉他,笼中的蝴蝶总算能飞出去的那天,他应该飞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而不是异想天开地想把整个笼子毁掉。”
“当它转身飞回去来的时候,也许又会重新进入另一个笼子。”
我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帝子话锋一转:“阿蕴,你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星庭的时候,我师父曾问我,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告诉她,我要成为最自由的人,最好有一天能站在深渊与旷野的尽头,张开双手,听风呼啸着穿过我心脏,把那些贮藏在里头的悲喜都卷走。
星庭的圣女多半都是传说中的木石之心,很少有关乎自身的爱恨悲喜,她们用耳朵听故事,用眼睛看世间万千百态,在胸口贮藏了很多他人的悲欢欣喜,再吸收这些去修炼,从而去占卜,去洞悉有缘之人的命轮。
在洞悉段沧钰的命轮前,我曾跟着我师父在人间游历了几年。
我看过无数次的爱、恨、嗔、痴,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盏包罗万象的容器。
不过,我终究和其他圣女不同,我回了陆府,从俗了。
我爹在与赤衣候父子的颉颃中处于下风,他需要我与帝子联姻,帮他巩固他的权力。
令我意外的是,我哥哥居然也正有此意,但他的说法似乎是,反正情爱对我不堪大用,与其耽溺其中,还不如全力谋就权力。
但我总觉得,他那天的那番话,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说给我听的,反倒像是过去的他自己。
那天晚上,我刚回到陆府,便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赤衣侯父子内讧了!
一直对老侯爷言听计从的赤衣候,忽然强行闯入帐中准备弑父,却被他爹一刀斩杀,血溅白壁。
我花了不少银子才打听到,弑父原因竟然是老侯爷那见不得人的嗜好。
那天,在老侯爷床帏不远处的浴池里,坐着好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们长相都香肤柔泽,雌雄莫辩,脸上却都露出了麻木至死的表情。
收钱的人咬了咬我贿赂的一大锭银子,乜斜着眼看我:“小姑娘家家的,也喜欢听这些八卦?你道那些孩子是作什么用的?那可都是进贡给老侯爷的贡品。”
贡品。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在藏书阁查东西,却无意间偷听到我爹和他心腹的对话:“东西都烧了?”
“都烧了。”那人答道。
我当时想起了段沧钰的话,他说老侯爷当年给我爹写了一封信,将那些坏事全都栽赃给他爹。那时候,我爹是老侯爷的学生,他们关系还正亲密。
我以为我爹说的跟这个有关,便偷偷躲在一旁,竖起了耳朵。不料,却听那名心腹说:“主人,该烧的都烧了。只是,容我提醒一下,您确定那贡品完全失忆了么?当年药下足了吗?”
我当时只觉得很奇怪,贡品怎么会失忆?
他们在说什么?
此刻,我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爹给老侯爷进献过“贡品”,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