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完团综的时候已经过了傍晚,汉江的边际,滚圆的太阳只留下半寸光阴,黑暗的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点点的蚕食蔓延。
摄影机停止工作的时候,江亦行已经淋了一身的水。
几队友要死要活的拉着他去玩水上漂移镜头一旦对准了他便不能擅自行动,江亦行犹豫了片刻后就没去管栓在半空中的向南与,掉头冲进了江边浪潮。
一直到最后拍摄结束,江亦行都没再看见对方。
他只言片语下了一场赌局,自己却只设赌局而不给任何一方下注。
但当向南与当真一跃而下的时候,他不是不吃惊。
江亦行一向愿意相信,向南与是比自己勇敢多了的一个人,且不谈当年他们同进鬼屋,自己扒着门口二十分钟不敢进去,全靠对方耐心劝慰勇气加持,只说向南与敢说走就走,说回就回这件事,他定然比自己放得下,豁得出去的多。
只是,当江亦行被迫在浪中受尽风吹,速度与激情并未给他带来丝毫的快感,他只感受到潮湿的衣服黏在皮肤上有多么的不适。
他猜想向南与或许并不勇敢。
从前年纪小,胆战心惊的从鬼屋里出来后,江亦行不是没有问过对方,喂,你怎么都不害怕啊?好像那一刻向南与就是他世界中最顶天立地的巨人,他只要站在他的肩膀上,便能轻易俯瞰这个世界。
而到了现在,江亦行又记起了一些新的回忆。
他记得某年某月的某个晚上,向南与毫无征兆的打来了一通电话,对方在电话里久久沉默,过了许久之后才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抽泣之声。
彼时尚未成年的小男孩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问道:“为什么啊……明明我也是他的儿子……我不是可以随便丢弃的玩具啊……”
他当时并不了解向南与苦恼的具体原因是大概知晓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家事,在他的那个年龄,他是无法想象一个家庭究竟可以四分五裂成什么模样的,除却说一些温柔的抚慰的话,他并不能为对方做的更多。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位与他同一年出生,甚至年纪上还小他五个月的挚友,并不是永远都打不垮,并不是永远的都没心没肺。
烈阳晒的江水都是温暖的,江亦行坐在江边洗了洗脚上的泥沙,助理抱着一条毛巾过来,替他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
再也不要玩水上漂移了,他这样想着。
到了停车场的时候,他们保姆车旁还停着一辆玛莎拉蒂。
“阿行!”张亦弛喊了江亦行两声,“上车啦,要走了。”
发着愣的江亦行左右张望了一下,他发现很巧,自己正好站在两辆车的中间,往前走一步就是岔路口。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有选择的。
“你们先上车吧。”江亦行朝张亦弛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也没再多问。
笃,笃。
直接在车窗上敲了两下,后座上的人很快就摇下了窗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向南与问候道:“拍摄结束了?”
江亦行点点头。
“早点回去休息吧。”他体贴却又克制。
向南与明明吃了好大一个闷亏,他几乎是抱着冲下悬崖的信念去完成了这场赌约,而回到地面后,那个与同他约定的人却早已不见踪影,在江面上和队友一起玩的极其欢快。
可是他却没有追问一个字,也没有逼迫对方遵守诺言。
就好像是他们之间什么也没约定过,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
江亦行知道,他其实是在害怕。
于是,这个始作俑者倚在了车门上,锃亮的漆面倒映出他嘴角的浅笑。
“喂。”江亦行问,“你不开门让我上车吗?”
“一、二、三、四、五……怎么还少了一个?”
经纪人在保姆车里点着人数,突然发现少了一个成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张亦弛举手,“江亦行临时有事,坐别的车回去。”
“别的车?!他可是艺人!怎么能瞎跑!不行!赶紧叫他回来!”经纪人愤怒的说着,掏出手机就要给江亦行打电话。
却听见一旁的张亦弛幽幽的说:“他上的是向总的车。”
经纪人愣了。
向南与也愣了。
直到江亦行翻了个白眼,自力更生的拉开了车门,一屁股坐在他的旁边,向南与才迟迟地反应了过来。
他想了很久对方的态度为什么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明明恨不得躲起来看不见自己,现在却主动上了他的车?
五分钟之后,向南与死机的脑袋才终于重启了。
哦,对了。
我赌赢了。
那个他压根没想到会真的兑现了赌注,现在竟然成为了他的囊中之物。——也就是说他想要什么,江亦行都会答应。
向南与看着后视镜里的江亦行,不敢转过头看向对方本人。
他其实没什么想要的。真的。
他并不需要江亦行为他做任何的事情,他怎么敢奢想更多。
得到的太多,失去时才会更不舍。
期望越大,失望时才会痛不欲生。
这些,向南与全都体会过。
失去家人、失去朋友……失去恋人。
他从蹦极台往下跳的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他根本一无所有,连死后保险的受益人都不知道该填谁。可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并非老天残忍,命运对他已经颇为厚待,是他太不知足。
“其实……”
向南与缓缓开口。
“你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不用特意勉强自己,那个赌约,我知道你只是开个玩笑。”
他主动给对方台阶下。
最初他手脚发软的回到地面时,他最害怕的是江亦行不愿意履行诺言。可现在他更害怕的是,对方明明不愿意,却非要勉强自己遵守承诺,为满足他的一己私欲而完成这场戏。
这绝不是向南与想要的。
“我喜欢的事情?”江亦行转了转眼珠子,认真思考,“我现在累的要死,我只想躺下来睡一觉。”
他生平讨厌一切运动项目,除了舞蹈还能以美感使他臣服外,其他消耗体力的活动他都恨得要死,但是所有的导演组都喜欢这些运动,他实在烦躁。
江亦行配合的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在向向南与证明自己刚才所言并非谎话。
“那你就休息一会儿吧,我把……”
向南与正想要将背后的靠枕递给对方,怀里却多出了一个温温暖暖的东西来。
他瞪圆了眼睛,足足愣了五秒,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是江亦行侧身躺在了他的大腿上。
“你……”
向南与想要说什么,却被对方堵住了嘴。
“闭嘴,我现在很困,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说。”
江亦行的话不容违抗。
如他所愿,向南与果然安静了下来,什么也没问,只脱下了外套盖在他的身上。
“小心着凉。”
他说。
江亦行当真把向南与的大腿当枕头,坦坦荡荡的睡了过去。
他一向不是个爱揪着过去的事情想太多的人,因而这几年很少做梦,偶尔梦醒,也并不记得梦境里都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个傍晚,他却短暂的梦到了过去的自己,和向南与。
倒也没什么具体的事件不过是无数个生活场景的交织和叠影,只有一个片段他印象深刻。
大概是十四五岁的夏天,向南与和现在的队友们都在一起,如过去的几年一样,将暑假无私的奉献出来,用血汗来铸就几场演出。
记不得那一年他们去了哪个城市,没有住酒店,住的是很小型的宿舍,上下铺,三四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虽然很挤,但却很热闹很开心。
江亦行是天生就特别招蚊子咬的那一类型,一到夏天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被叮出许多个包来。
某天晚间他半夜被叮醒,痛苦的将骚痒的皮肤抓的通红,喷了许多花露水也都毫无功效,不知是没睡醒还是没想太多,他鬼使神差的就沿着梯子爬到了上铺,而上铺睡着的,正是向南与。
也不知道为什么,向南与大概是天生被蚊虫讨厌的类型,好像从来没有被叮咬的烦恼,只要跟他待在一处,就不会有蚊子过来。
江亦行潜意识里就记着这个,因而就爬到了上面,钻进了对方的被窝里。
睡梦里的向南与半夜被一个软乎乎的小东西弄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瞧,却是本应在他下铺的江亦行。
上铺正对着空调口,有些凉,江亦行抢了他一半的被子,无意识的扭了扭身子,半个人都窝进了向南与的怀里。
被吵醒的人什么也没管,将他往床的内侧捞了捞,被子拉到肩头以上,向南与握着江亦行的手,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江亦行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早已昏暗。
“现在几点了?”他揉了揉眼睛,缓缓的坐直了身体。
向南与为了不吵醒他,始终维持着侧坐的姿势,半边的身体早就麻的没知觉了,但他只忍着不适,看了看手机,回答:“晚上八点了。”
“啊……得回酒店了。”江亦行拍了拍脸,渐渐清醒。
经纪人不敢得罪金主,但又怕他们真的惹出什么事情来,微信一条接一条刷满了屏,他匆匆扫了几眼,压根没往心里去。
“打扰你啦。”江亦行道了声谢,“那我先回去咯。”
他伸了个懒腰,准备推开车门。
“等一下。”
向南与突然叫住他。
“晚上……能陪我一会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