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孩的手掌在眼前张开,巫匀影能感受到这里仍是千面坠幻境,圣恩眼下不在,不知附身于何人。
而她则回到了降生于人界的那一日。
难道千面坠的主人这一世也在这里?
昔年的人界皇宫。
眼前的女人是她在人界时的娘亲,异域的巫族圣女。
她有着茂密而微卷的长发,浓眉大眼,紫衣上悬挂着孔雀的羽毛,脖颈上挂着一串银叶子,颇具异域风情。
她微笑时,能让人联想到异域高山上的雪狐。
一身纯洁毛发,却又妩媚勾人。
巫族圣女巫琪十四岁嫁给异族首领,多年无子,二十岁那年皇族铁骑踏破边疆城门关,攻占异族领土。
首领为保全族,俯首称臣,讲和那日,除去舍弃黄金万两和西北一城,还甘愿将巫族圣女当作人质送到皇朝,以表诚心。
皇朝老皇帝渴望长生已久,早听闻异域的巫族巫术了得,于是同意。
八个月时间内,巫琪日日为皇帝施法炼丹,肚子也一天天变大。
原来在她被送来之前,她早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而异族首领明明知道此事,却装作不知,还让手下医师缄口不言。
那日,他堂而皇之地告知全族:“王后多年无所出,有愧于我王族,自愿去皇朝,为族人赎罪。”
巫琪被送去皇都的那一夜,异族首领和别人新婚燕尔,一年后便有了第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晟王。
晟王出生的消息传到皇都,巫琪心灰意冷,再不期盼回家。
这一年间,她带着巫匀影在皇宫生活得并不容易。
她虽为皇帝炼不老药,但终归是人质之身,戴罪呆在皇宫,得不到任何尊敬,人人皆可以欺凌她。
吃的是残羹冷炙,住的是药气熏染的药房,成日灰头土脸,阴郁寡欢。
她养大的巫匀影就像一个狼崽子,白天在药房里睡大觉,晚上就出去捣乱。
巫匀影曾偷偷打碎皇后最喜爱的手镯嫁祸给宫女,也曾进御膳房吃遍要献给皇上的山珍海味,然后再站在暗处,看那些看不起她们的人,被乱棍打死,被砍下头颅,血溅三尺。
狼崽子的眼里发着野兽的精光,体验到了猎杀的乐趣。
她长到十岁,被宫女嬷嬷啐过口水,被御膳房的太监喂过狗食,受过侍卫无端的殴打。
她的娘亲为了保护她,也曾被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巫琪为了巫匀影能更好地活着,不受那些本不该受的苦,终于下了决心。
她将自己脸上的药渣黑灰洗干净,穿上一直搁置在暗柜里的圣女服饰,亲自为皇帝送药,自然也就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皇上宠幸。
可毕竟人质身份,还带着个来路不明的女儿,她得不到任何封号。
她舍弃尊严,只换来了新鲜的食物、洁净的衣服和一个能住人的冷宫。
她觉得,这样就够了。
她的残生所愿,不过是让孩子过得好罢了。
但是巫匀影不能理解她。
巫匀影看到幻境里的往事飞快地划过,年幼的她冷眼看着巫琪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向那种人低头,舍弃自己。”
巫琪眼里含着泪:“影儿,娘亲无用,什么都给不了你,也护不住你。”
“我什么都不需要。”
年幼的巫匀影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冷静,眸光深邃得让人看不透。
她说:“我会慢慢长大,欺负过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只要给我点时间,等等我,等我杀了皇帝,把整个天下都给你。”
“影儿!”巫琪捂住她的嘴,“再也别说这种话,娘亲只希望你平安长大,别无所求,受点苦也没事。”
“不,”巫匀影看着她,低语,“你是圣女,你是我的娘亲,你所求的可以更多。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等等我,等等我好么?”
巫琪被她握着肩膀,恍惚间觉得眼前的人虽然是自己的女儿,却又好像有着特殊的灵魂。
她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是带着邪气的,眼神是倨傲而危险的。
之后巫琪心有余悸,悄悄用了巫族巫术探查,却呕出一大口鲜血,险些丧命。
她意识到她的女儿果然不对劲,身体里或许藏着一个恶魔。
焦急万分下,她将巫匀影关了起来,开始用各种巫族禁术为她驱邪。
巫匀影感受到过往幻境里的痛苦,指尖发白。
冰凉的铁链束缚在身上,数不清的蛊虫爬上她纤白的胳膊,顺着她的锁骨,再爬进她的七窍。
巫匀影的眼里流下血色的泪,白皙的皮肤出现紫色的脉络,剥皮换骨般的疼痛袭来。
她剧烈挣扎起来,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怒吼:“你不信我,连你也觉得我是怪物!”
她想起几日前,她亲手杀了一个贵女,同样的大年纪,对方锦衣玉食,在湖边喂金鱼,一见到她,便出言嘲讽。
“哪里来的小妖精,生得如此狐媚。”说着便要划花她的脸。
巫匀影跃入水中逃走了,次日贵女便死在了自己家中,眼神惊恐,嘴里被塞满了死掉的金鱼。
此事在皇都传遍,所有人都说,妖怪,一定是妖物所为。
有多少人说过她是怪物呢?
死去的宫女太监、名门贵女,还有娘亲。
娘亲也不信她。
巫匀影可以改变幻境,但她没有。
她将自己封闭在身体里,沉默而被动地看着飞快划过的过往,神情有几分麻木。
她看到自己被折磨到半死不活,昏昏沉沉发着高烧喊了一声“娘亲”,巫琪愣了一下,才放过她。
巫琪帮她解开铁链,哭着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影儿”。
那日过后,巫匀影变了,变得顺从,学会乖巧,不再管巫琪的事情。
她学会伪装,学会只爱自己。
宫里日子不好过,总有不怕死的来招惹她,自然都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从未有人见过她杀人,直到有一日,她冷眼看着贵妃娘娘倒在血泊里,抱着大肚子喊叫。
她冷笑回头时,树上跳下来一人。
那人十五六岁的模样,比她高出不少,相貌平平无奇,却别具贵气,身上的金黄衣衫上绣了呼之欲出的飞龙。
巫匀影盯着上面活灵活现的金龙,看了片刻,听到那人说:“贵妃滑倒,是你做的?”
声音出乎意料地好听,像深渊里的穿谷风声,破开竹间林梢,抖落一池星。
巫匀影抬眼,目光回到那人脸上,却见他带着温和的笑意。
平常人若有了这样的猜想,神情应该是凶神恶煞的,不该是这样的平和温润,宛若神祇。
巫匀影打量了他一遍,收回视线:“是她自己蠢,平路摔跤,怪不得旁人。”
“是么,”那人又笑了,“若是事后发现端倪,追究责任,你当如何?”
她自然会清理干净证据,如若不行,便嫁祸于人,反正宫中多得是她的仇家。
巫匀影冷笑:“如此兴师问罪,咄咄逼人,看来太子殿下是要做这个证人,不打算放过我了?”
“你知我是谁?”
他一顿,片刻一笑,“也是,我穿这身衣裳在宫中自如行走,还能是谁?”
巫匀影道:“传闻太子殿下君忆出生时便天降祥瑞,西北久旱逢甘霖,皇都祥云万里,虹光乍现,是大罗神仙转世。早就想一见,没想到是今日这种场合。可惜了,既然你都看见了——”
她话音一转,“那就回天上做你的神仙吧!”
袖中小刀冷不丁地飞出,君忆眼前划过寒光,猛然侧身一躲,衣袖被划破一个口子。
十二岁的巫匀影小巧玲珑,动作敏捷,指尖的银刃舞得像花,君忆徒手抵挡,好不容易才分神说:“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眼前的刀子定在他眼珠前,君忆额头冒了冷汗,一口气悬着,看着对方的眼睛说:“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发誓。”
“发誓?你发的誓有何用?就算你被五雷轰顶死了,亏得还是我。”
这话就是在说他的命,根本不如她的命值钱了。
君忆无奈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给她,道:“这是我的贴身之物,有了它,若有人怀疑你,你便说今日你我在一起,我可以帮你作证。”
巫匀影手中之物金灿灿的,分量很重。
她不是不学无术,她喜好读书,时常溜到皇室学宫外偷听先生讲课,那些公子王孙乱扔砸着玩的书籍,都被她捡去看了,外界之事她也从旁人口中偷听来不少。
她怎会不知这是何物?
人皇亲自赐的免死金牌。
听说太子君忆三岁写诗,十岁上阵杀敌,这是他十三岁破敌军诡谲奇阵,反败为胜,保住三万大军的奖赏。
巫匀影知道太子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她拿着免死金牌,眼底全是警惕和提防:“为何帮我?”
君忆说话温吞而好听:“后宫之事,我有所耳闻,你的母亲前阵子怀了身孕,被封为巫美人,不久后便险些滑胎,现在还在床上将养着。父皇子嗣本就少,贵妃中年才怀上孩子,自然不希望她的孩子出世时,有其他孩子争宠。更别说,你那单纯的母亲还用巫术算出她怀的才是男胎,而贵妃怀的则是公主。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日害你母亲的人是谁。一报还一报,我不觉得善人合该被人欺负。”
他看着她的眼睛,“是天道不仁,我不认为你做错了。”
巫匀影封闭的意识猛然回笼,重新占据了幻象里的身体。
她看着面前的人,莫名其妙地想到不久前,她问神尊:“那你可觉我此举有错?”
旻焰说:“恶人自有天罚,故人寻仇,亦是天罚其中的一种,并无不妥。”
她好像忽而意识到那日后,为何她觉得神尊那样亲切。
因为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个人和她说,是天道不仁,我不认为你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