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匀影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人界的一座荒山里。
她衣着简朴,后背一个箩筐,里面是襁褓中的圣恩。
若不是圣恩唤她一句“陛下”,她险些要沉浸在这个身体里,被动地劈柴挖笋。
“今年山上的笋可真嫩啊,”不远处一个妇女也在挖笋,她抬眼过来,“薰儿,你不是在坐月子呢么,怎么也跑出来了。”
她身旁另外一个妇女小声道:“可怜哦,年纪轻轻的,刚怀上孩子丈夫就摔下山死了,这孩子莫不是带了邪性哦。”
“别说啦,莲芳,一会儿被她听去了。”
莲芳:“怕啥,还不让人说吗,你看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乌紫色的脸,要么是有疾,要么,就怕是被妖怪附身喽。”
她话音刚落,小薰的脸便晃到了眼前。
巫匀影轻抬起她的下巴,媚眼眯起:“长舌妇,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说完她一捏对方的脸颊,里面舌苔发白的长舌便吐出半截。
而她身后背篓里的孩子,竟然手执镰刀,笑着把玩,稍有不慎便会坠落,刚好切断她的舌头。
莲芳被圣恩一盯,吓得魂都没了,挣脱她的禁锢,大喊大叫地爬下了山。
在山脚时,莲芳刚好撞上一人。
那人分明是个孩子,莲芳却觉得撞进了他的胸膛,她向后倒在地上,揉了揉眼睛。
面前赫然是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模样清秀,身上带着淡淡的山野气息。
圣恩俯在巫匀影耳侧,低声道:“陛下,你看他后脑勺生翠芽,他就是幻境的主人。”
巫匀影走了几步,从他正面瞧过去,一眼便见到他胸前的月牙形玉坠。
黑水境的**上说,千面坠从外表看起来很是普通。
这个月牙形玉坠看起来,倒也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
莫非她运气如此好,刚好碰上了千灵中最强悍的一灵,千面坠之主?
此时的他看起来心思纯良,干净剔透,怎会步步沦为邪魔?
此山就住了几户人家,莲芳从未见过这个男孩,只觉得对方脸白得吓人。
男孩善意地微笑道:“婶婶好,我叫白染,此番来找您,是有要事想告知您。”
“谁是你婶婶!”莲芳落荒而逃,“撞邪了,我今天一定是撞邪了,回去赶紧在灶上烧点草驱邪。”
白染见她离去,又拉住另外一个妇女,也叫她“婶婶”,说了同样的话。
另外一个妇女叫红梅,上下打量他一遍,一脸嫌恶道:“小屁孩,你从哪里来这妄山的,这里鸟不拉屎,没住几户人家,你想坑蒙拐骗,去城里吧。”
白染握住她的手:“婶婶,我本就是妄山之人,每天和你们朝夕相处,我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是骗人的,你要相信我。”
红梅听了前半句就跑了,朝夕相处?
她明明第一次见这孩子,要么是她疯了,要么这孩子,是鬼!
白染心急如焚时,巫匀影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白染见到她,眼睛一亮,小跑过去:“小薰姐姐。”
巫匀影:“你认识我?”
“当然了,小薰姐姐是最通情达理的,读过不少书,认得不少字,一定会相信我的。”
巫匀影:“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会认识我?”
“我呀,”白染怕她不信,顿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道,“小薰姐姐,其实我是这妄山的山灵,刚刚能修成人身,便听到山底土地有异响。你一定要信我,妄山很快会山崩地裂,这是天灾,以我现在的能力无法保护你们,你们快逃。”
原来是山灵,巫匀影刚想说话,一段回忆便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当时真正的小薰听了这话,冷笑:“山灵?若妄山有灵,岂会让我的夫君跌下山崖,你分明是妖怪,你难道又想施展妖术,害我妄山中人的性命吗?既然这样,我这条命你拿去便好,我儿还在娘胎中时,便因我丧夫悲痛,天生带病早产,想来也活不了多久了。哈哈哈,都去死吧,全都去死!”
“小薰姐姐,元哥之死是命数已尽,命如此,我也没办法。”
“什么是命,我从不信命!来人啊,大家快来看,他是妖怪,他要害我们家破人亡!”
......
思绪猛然抽离,巫匀影大口喘息了一下,白染扶住她:“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巫匀影确实听到了百丈地底之下有异响,“我信你,我们一起去告诉大家。”
闻言,白染在原地愣了很久,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不堪的回忆在猛烈攻击他,他的头很疼,直到一只小手碰到他的肩膀。
圣恩在对他笑,巫匀影说:“看着我,白染,我才是真实的,我信你。”
白染愣愣地点头,笑了,如初生的春笋。
巫匀影知道,山灵有灵,整片妄山的笋因为他今年灵力增长,而格外脆嫩。
是他将自己的灵力供养给了这片山,供养给了这里的一方水土和百姓们。
可巫匀影和白染一起将事情全部告诉山民们后,竟然无一人肯信。
这里的人没见过世面,自私、愚昧、古板又迷信,世代穷苦,依山吃山,从未想走出去看看,他们信鬼不信神。
他们只信有人会害自己,不信有人会救自己。
那日,众人均拿着棍棒柴火,面目可憎地将白染逐出了山。
还有巫匀影和圣恩,只因好心劝了他们几句,便被毫不留情地赶走。
破败木屋里的东西全被抢夺,随后被人一把火烧了干净,人人都是一副丑恶嘴脸。
巫匀影立于山头,眼中是蔑视:“愚不可及的人族。”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晟王,想到上任君主,想到万民血书。
她究竟在为了怎么样的人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地想当好女皇,值得么?
她拳头攥紧,指尖嵌入肉里,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发烫。
巫匀影眉头一松,将三生万物珠拿出来,冰冷的掌心瞬间被烘热。
眼前顷刻间又浮现出她微服私访时,见到田间的百姓辛勤劳作,孩童下学放着纸鸢,脸上笑盈盈的,纯真无暇。
胸口郁结的气散去,巫匀影指尖上,三生万物珠转了一圈。
她忽而笑了:“你这小珠子,真的养得熟么?在神尊大人的乾坤囊里呆了那么久,浑身都是他的味道。”
巫匀影鼻尖轻耸,“奇怪,倒也不讨厌。”
巫匀影在人的身体里,控制不住睡意。
一觉醒来,长夜未明,地面却开始了震动。
整座妄山如同被天降怪力劈了无数刀,四处都在崩塌,碎石滚地,树倒屋塌。
裂缝像虎嘴狮口,似乎要将一切吞没,山体发出仿佛被撕扯开裂的声音,掩过了人们痛苦的喊叫声。
巫匀影知这是过往记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人被巨石压倒,眼睛爆出,瞬间断气。
逃窜的人影中,巫匀影看见了白染。
他刚化为人形,灵体不稳,却在奋力救人。
他把一个又一个的人从地底捞出来,给他们灌输自己的灵力,直到累倒,身上出现山体的灰色。
“他在骗我。”巫匀影说。
白染说,他刚刚能修成人身,便听到山底土地有异响,特来告知。
不是这样的,是他修炼时听到异响,才不顾一切,宁愿让灵体受损,让百年功**亏一篑,也硬要提早化为人身,只为了来告诉山民消息。
他以为他们会信的。
在他的记忆里,山民每次上山挖到新鲜的笋,都会脸带笑意,他们和他相处得明明很开心。
他们靠山吃山,他们应该是爱戴他的。
而他没记住的是,山民砍柴吃力时,会踢树泄愤,挖到烂笋时,会在山上啐骂吐痰。
白染山灵,只记得他们的好。
巫匀影一晃眼的工夫,白染不见了,山体已经停止震动。
巫匀影下去找人,她眼下是人身,跑得不快,等她到人聚集最多的地方时,天阴沉沉一片。
火烧木头的声音滋啦滋啦的,一群山民围着的中间,面色灰白的白染被捆着,灵力尽失,面色惊恐:“不要烧我,我是山灵,我是妄山之灵,烧了我,你们都会死。”
莲芳灰头土脸,头发凌乱地骂他:“你这妖怪,妄山百年安宁,你一来,全部都毁了,是你给我们全山人下了诅咒!杀了他,杀了他诅咒就会消失。”
“杀了他!”
“杀了他!”
“......”
山崩之时,包括莲芳,在场多少人被白染救下。
而眼下,个个都要他死。
白染心灰意冷,苦笑一声,像是终于想明白了。
他这一生,荒谬至极。
穷尽一身灵力,护佑了妄山,到头来便落了个死在妄山之人手下的结局。
可悲可叹。
“白染。”巫匀影已经越过人群,朝他而去。
她推倒了所有柴火,将一山之长手里的火把扔到了地上,用弱小的力量妄图踩灭熊熊燃烧的烈火,直到足心滚烫烧疼。
所有人朝她乱扑一拥而上,嘴里皆是污言秽语、咒骂之词。
“好啊,定是你这□□,和这妖怪勾结,害死了你的丈夫。”
“□□!你害一人不够,还要害我们所有人吗?大家把她一起烧死!”
“一起烧死!”
他们刚要够到巫匀影,她身前立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圣恩脸色青白,笑齿尖锐,不用出声,只需盯着对方,便能让人浑身发憷冒冷汗。
巫匀影的手腕转了转,忽而伸直手,捏住一旁莲芳的脖颈,指骨用力。
下一瞬,地上多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巫匀影冷笑:“好久没杀人,真是不习惯。原本我觉得在幻境里杀人,甚蠢,可你们啊,实在讨厌。”
她尾音加重,话音落下时,原本清透的瞳孔里蔓上暗紫蛛纹。
那一刻,她冲破了幻境桎梏,恢复了原身。
与此同时,山崩地裂,所有人都葬身地底。
也是恢复原身之时,她看见了原本的过往——
白染被烈火焚烧之时,余震来袭,所有人都葬身妄山,海浪奔腾而上,彻底淹没此处。
从此再无妄山,多了一个白染魔将。
昔年拥有最纯澈至善心灵的小山灵,终究被他挚爱的妄山之人,逼成了魔。
白染魔将在魔族度过了短暂却幸福的半生,深得彼时的太祭魔尊信任,只可惜在神魔大战中丧生,残魂游荡万年。
古战场,巫匀影站在此处,眼前尸横遍野,满目苍凉。
圣恩蹲下去,摸了摸已故的白染魔将的手。
眼前场景骤变,巫匀影睁开眼,自己变成了襁褓中人。
面前是熟悉的面孔,在人间时,她的娘亲就这样摸过她的脸颊:“匀影,和我姓,你就叫巫匀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