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宴后,林乐钧被彻底打入了香厨堂的最底层,与沉默如石的阿顺为伴。
一连几日,天不亮就得起身去后院备柴。
他没做过什么体力活,那吸饱潮气的木头又沉又硬,一斧子下去,震得林乐钧虎口发麻,手臂酸软,掌心不多时便磨出了水泡。
幸而阿顺瞧他实在吃力,闷声不响地接过了劈柴的重活,只让他在一旁归置柴禾。
相处这些时日,林乐钧也曾试探着问起当年旧事,阿顺却只将头垂得更低,浑浊的眼底一片死寂。
灶房烧火的烟尘呛得人涕泪横流,掏炉灰更是家常便饭,脏兮兮的灶灰混着汗水黏在身上,永远没个清爽干净的时候。
热腾腾的饭菜也永远轮不到他们,常常是冷羹残炙对付着吃上一口。
一日午后,林乐钧刚掏完几个大灶的炉灰,却被告知灶上已经没饭了。
他灰头土脸,又累又饿地回到柴房,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摸了过来。
曹小明飞快地将一个尚有余温的东西塞进他手里,又迅速缩回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乐钧……对不住!我、我胆子小……只能给你留了这个……”
林乐钧低头,掌心是一个软乎乎的白面馒头。看着曹小明仓惶跑开的背影,心头一阵五味杂陈。
比起这筋骨之劳、皮肉之苦,杨文贵一伙人的冷言冷语才更扎人心肺——
“哟,这不是我们得了韦大人赏赐的小林师傅嘛?柴火味儿可还合口?”
“小心点搬,这菜可金贵着呢,可别像盐罐子似的又摔了!”
林乐钧告诉自己这是在磨练心性,要把那些讽刺的话全当作耳旁风。
夜里一个人钻进冰冷的被窝,却还是忍不住掉了两颗眼泪。即便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只是有些想家了。
想阿娘,想家里的芦花鸡,想一个不能告诉别人的名字。
林乐钧也说不清自己的情愫——和那个人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可是每每回忆起从前在家的安乐日子,好像总是与他作伴的。
前所未有的孤独几乎要将人吞噬了,他只能像是心里支柱似的,把谢钰的那封信压在枕头底下,想着那行“望重逢再叙”的小字。
日子就在这阴冷潮湿与无休止的劳碌里,被林乐钧一天天掐着指头算着假日,艰难地熬向新年。
这一夜,雨势骤然变本加厉。
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汇成无数道急流飞泻而下,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要淹没整个书院。
天光初亮时雨势稍歇,伙夫们打着哈欠起身,照常准备早饭。
林乐钧和阿顺正费力地将湿透的木柴搬进灶房,就听见院门被猛地撞开。
山长随侍知言浑身湿透,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藏书楼淹水了!”
整个厨堂瞬间哗然。
作为天下第一书院,藏书楼可是露华书院的根基所在。里面珍藏着无数孤本典籍、先贤手稿,若被雨水泡毁,简直是灭顶之灾。
山长下了死命令,所有能抽调的人手,立刻去藏书楼救书。知言这趟前来,就是问曾阿福要人的。
得知来意,曾阿福将眉头拧成了疙瘩。
眼瞅着年关将至,元日的糕饼吃食正紧锣密鼓筹备着,厨堂人手本就捉襟见肘。
他焦急地扫视着忙碌的众人,一时难以决断。
杨文贵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凑到曾阿福身边。
“福师傅,瞧知言这个意思,咱们这回要是不借人,在吴山长那边就是留了话把子啊。为了这点小事就将他得罪了,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飘向角落里的林乐钧和阿顺,声音更低了些。
“要我说,烧火打杂的那两个横竖也用不上大灶,留在灶房里也是碍手碍脚。不如就打发他们去藏书楼帮忙?一来解了燃眉之急,二来,也算咱们香厨堂为书院出了份力,山长面前也好说话不是?”
曾阿福正心烦意乱,闻言觉得甚是有理。
“行,就这么办!”他冲后门烦躁地一挥手,驱赶苍蝇似的:“你们两个别杵着了!赶紧跟着知言去藏书楼!手脚都给老子放麻利点!”
“哎呦!这可是份美差事!”
一旁的李虎立刻扬声,语气满是毫不掩饰的奚落。
“你们两个去藏书楼也沾沾文曲星的仙气儿,说不定回来就脱胎换骨,不烧火改做学问了呢!哈哈哈!”
话音落定,旁边几个同伙也跟着哄笑起来。
曾阿福朝他们怒瞪一眼:“闭嘴!再嚼舌根子,下一个去的就是你们!还不快备菜!”
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林乐钧拿起挂在墙上的破旧蓑衣,对阿顺低声道:“走吧。”
阿顺无言地拉低了那顶宽大的斗笠,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跟在知言身后,冲入那片白茫茫的滂沱雨幕中。
赶到藏书楼,眼前的景象让林乐钧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一座飞檐斗拱、气象庄严的三层楼阁矗立在雨幕里,门楣上悬着的黑底金漆大匾,“藏书楼”三个遒劲大字依旧醒目。
然而此刻,这承载着书院文脉的重地却是一片狼藉。
原来此处背靠后山,昨夜汹涌的雨水从山上汇聚成流,冲垮了年久失修的排水沟,浑浊的山洪直接灌进了楼内。
虽然发现得尚算及时,但底层积水已没过了脚踝。
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枯叶和杂物,楼内当值的几个老学究和杂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抱着书册在水中跋涉,个个脸色煞白,疲惫不堪。
“快!先把底层书架上的书,尤其是靠近地面的,都抢出来搬上二楼!”
“动作轻些!这都是书院百年积攒的心血!”
掌书夫子赵怀林嘶哑着嗓子,袍袖和下摆都沾满了泥浆,显然已在此鏖战了大半夜。
林乐钧和阿顺脱去鞋袜挽起裤腿,也加入了救书的行列。
冷水没过脚踝,寒意更是从脚底窜上脊背,激得人直打哆嗦。
厚重的典籍浸透了水,分量陡增数倍。林乐钧屏住呼吸,冷得牙齿都在发颤。怀抱着书,甚是艰难地朝二楼挪动。
阿顺走在他前面,同样抱着高高一摞湿书,步伐却异常沉稳。
来往救书的众人之中,有道苍老的身影格外突出。
只见那位须发皆白的清癯老夫子,带着满脸的痛心疾首,不顾年迈也挽起了裤管和袍袖,颤巍巍来往于泥水之中。
林乐钧认出那是夫子袁济康——当日比试,正是袁夫子说:饮食二字,可窥见民生。这话说得很妙,让他在心里记了很久。
眼下瞧袁夫子这副爱书如命的样子,咬着牙将一摞书奋力抱上楼梯,浑浊的泥水顺着他的衣襟滴落。林乐钧深受鼓舞,不由得也觉着心头一热,手上的动作也越发有力起来。
众人如同蚂蚁搬家,如此在冷水与楼梯间往返不息。
不知过了多久,底层的书籍终于被抢运一空,大部分都暂时堆放在了相对干燥的二楼走廊里,散发着浓重的湿气。
赵怀林喘着粗气靠在二楼廊柱,冠发都有些散乱了。
其他人也累得够呛,或坐或靠,暂时歇口气。
林乐钧和阿顺一起坐在角落的书架旁,隐约听到旁边杂役刻意压低的闲聊声。
“听说新任书办昨儿才刚到任,今儿藏书阁就发大水!”
“可不是嘛!这位还是韦大人钦点的,这下可真是流年不利!”
“嘘!噤声!这话让人听见可了不得!”
……
听着八卦没歇太久,楼梯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年轻学子提着衣摆冲上来,对着赵怀林气喘吁吁地禀报:“赵夫子!法理斋已经收拾妥当了,山长命人铺好了草席油布,就等着搬书过去晾晒!”
赵怀林闻言强打起精神,用嘶哑的声音下令。
“诸位可听见了?小心些,把二楼这些书再搬到法理斋去!动作要快,书不能堆着沤坏了!”
新一轮的搬运再次开始。
队伍从藏书楼二楼蜿蜒而下,冒着依旧未停的雨幕,朝着法理斋的方向移动。
法理斋位于书院东侧的高台之上,回廊曲折,环境清幽,平日里是学子们研习律法典籍之所。
此处距离藏书阁最近,地势又高。
吴山长当机立断,命人撤去了法理斋各屋暖阁的物件,再由几位老成持重的学长,带着学子们把书妥善铺晾开来。
通往法理斋的石阶,救书的人影连成一线。
林乐钧抱着一摞湿沉的书,赤脚淌过法理斋门前的积水,望向高处那行飞檐翘角的轩敞屋舍,艰难登上冰凉的石阶。
淋了雨的石板异常湿滑,他脚底裹满湿泥,走得又急。才爬到一半,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向后仰倒。
失去重心的瞬间,林乐钧失声惊叫。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护住了怀里的书。
“当心!”
一道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预想中的狼狈并未发生。林乐钧结结实实撞进一个略带湿意的怀抱。背后那人揽住他的腰背,稳稳截住了下坠之势。
“…多、多谢!”他惊魂未定地道谢,双脚重新踩实地面。
慌忙回头,视线首先撞上的,竟是一柄素雅的油纸伞。
伞面绘着一枝凌寒独绽的红梅,在灰暗的雨幕中红得惊心动魄。
握伞的手修长如玉,指节分明,只是被寒气冻得微微泛红。袖口的青色深了一轮,边缘已被雨水浸透了。
梅花伞一寸一寸,向上缓缓移去,最终隔绝了林乐钧头顶滂沱的雨线,露出伞下人的脸。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骤然失声,只剩下伞下这方寸之地。
“……乐钧小郎君?”
谢钰挑起唇,目光似有惊诧。
而林乐钧则被钉在了原地,怀里紧紧锢住那摞湿书,就这样怔怔对上那双眼。
那双这漫长的三个月,他明明朝思暮想,却又拧巴着不敢奢望、不敢深念的眼。
怪我笔力有限,拖得这么久才见面[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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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露华书院(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