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林乐钧被她这激烈的反应惊得一愣,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红袖姑娘,你小声些,别激动,慢慢说。”
只见红袖咬了咬下唇,恨恨地继续开口道。
“那姓周的……根本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他伙同我家老爷,硬逼着小姐嫁人!若非小姐心里还存着一点念想,不愿就此了断,怕是……怕是早就……”
话未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已不受控制地滚落,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滑蹲下去,将脸埋在臂弯里。
“我那苦命的小姐啊……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一席话引得林乐钧心头剧震。
还记得曾听阿章哥说,王小姐的药方皆是安胎之药。眼下见红袖声泪俱下,难不成,是周翰之那个畜生……
一想到这儿,林乐钧瞳孔紧缩,滔天的怒火直往头顶窜。再看着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红袖,他更是心慌。
平日里没有随身带帕的习惯,手足无措间,林乐钧只能蹲下身,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她颤抖的肩膀。
“红袖姑娘,你先别哭了,先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有能帮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红袖哭声一顿,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
“林小郎君!我听药馆的刘先生说,你与那周翰之曾签了正经婚书,还盖了官印?此事当真?”
刘先生……便是刘章?
林乐钧皱了皱眉,阿章哥是个缜密的人,也知道婚书对他而言是要命的事。怎么会轻易将这件事说给王小姐的丫鬟听呢?
见她刚才的种种反应……莫非是个值得信任的?
想到这儿,林乐钧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
“不错,白纸黑字,还有里长印信。”
闻言,红袖紧绷的肩膀松垮下来,她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
“林小郎君,我瞧着你不是那等奸恶之人。实不相瞒,我家小姐如今正被老爷软禁在家里,已经快三个月了。听说你在露华书院做工,每月只回来一次,我今日也是拼了命才偷溜出来,实在没办法了才寻到你跟前……”
说到最后,她声音带了些哽咽。
看着红袖情真意切的模样,林乐钧心头最后一点设防,也被汹涌而来的愤怒与同情淹没了。
他咬了咬后槽牙,有些不可置信地怒道:“你家小姐是员外独女,若是不愿嫁,另外寻一个便是!王员外是她亲爹吗?怎还将她软禁着逼嫁?”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红袖恨恨地用袖子抹去泪水:“那周翰之借着老爷的心病,说什么不嫌弃小姐、愿做王家赘婿!老爷被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哄骗,说什么都要小姐嫁他!若非小姐以死相抗,这婚事……早就成了!”
林乐钧一皱眉:“‘不嫌弃’?他周翰之算什么东西!也配用‘嫌弃’二字?”
红袖被他的愤慨说得一愣,低头沉默了一阵。
随即泪水又涌了上来,声音低如蚊蚋,道:“我家小姐……早有心仪之人了。”
瞧见林乐钧惊愕的表情,她苦笑一声,压着声线又道:
“那人……是戏楼里一位弹筝的乐师,和小姐情投意合。可老爷嫌他出身微贱,又是奴籍。竟暗中使了银子给乐坊坊主,生生将人……发卖到北地苦寒之处去了……”
听闻王宜君竟有如此遭遇,林乐钧只觉得心口沉闷得无法呼吸。
他恍惚回忆起,曾在清水码头远远瞥见过那位王小姐一眼。
那时候的她衣饰华贵,仆从环绕,只道是员外掌上明珠,享尽人间富贵。岂料锦绣之下,竟是这般血泪斑斑。
林乐钧一阵喉头发紧,“实在没想到,王小姐也是个可怜人。”
“小姐和他……是真心相好,早就私定了终身。”红袖一边哭,一边抽着气,断断续续才将话说完:
“……她本想着拼死也要留下这点骨血,可还是被老爷察觉了。前几日,竟请了大夫来……孩子没了,小姐的念想也没了。如今她已是三日水米未进……林小郎君,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的……”
说到这里,红袖猛地抓住林乐钧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小郎君帮帮我们!再这样下去,我家小姐真的会活活熬死啊!”
听着王家小姐的遭遇,林乐钧只觉得一阵怒火正在胸口烈烈焚烧着。
难怪周翰之最近不见人影,原来员外府里,还有块更硬的骨头等着他去啃。这个虚伪小人,为达目的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当初骗了林乐钧一家五年,榨干了阿娘的积蓄,如今又要为了攀附王家的泼天富贵,明知王小姐心有所属也要强娶!
还有那王员外,商海沉浮的老狐狸,只怕是视这女儿为奇耻大辱,急欲用一桩“体面”的婚姻遮丑,与前途光明的周秀才联手,正是狼狈为奸,各取所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看向哭得几乎脱力的红袖,沉沉开了口:
“姑娘莫慌!婚书在我手中,有里正印信为凭,只要我不点头,他周翰之休想另娶!”
想到自己那场蹊跷的落水,林乐钧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的弧度。
“至于退婚?那也太便宜他了!我要的是让他身败名裂,前途尽毁!把欠我的、欠我娘的、还有如今欠王小姐的,一笔笔讨回来!”
红袖闻言,灰败绝望的眼中闪过出一抹光亮。
“有小郎君这句话,红袖替小姐谢过郎君大恩!”
见她挣扎着就要下拜,林乐钧急忙拦住。
“姑娘使不得!我也恨极了周翰之,此事需从长计议,往后指不定也要求你和你家小姐帮忙呢!”
“小郎君但有差遣,红袖万死不辞!”
红袖抹着泪,顿了顿继续道:“药馆的刘章先生与我相熟,小郎君与先生家住同村,日后若是有事寻我,找他递个话便是!”
“好!”林乐钧重重点头。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千古流传的金科玉律,不过是根勒紧咽喉、将活人钉成木偶的丝线罢了。
王小姐被深锁在闺房,无寸铁傍身,万般皆不由己。一身父母赐予的血肉之躯,竟成了面对这吃人罗网的唯一反抗。
与红袖在巷口分别前,林乐钧左思右想,还是郑重将她叫住。
“红袖姑娘,你回去千万告诉王小姐,活着比什么都强!这世道越是对女子不公,女子便越是不能向轻贱自己的人折腰!若员外只当小姐是个掌中器物、笼中雀鸟,她就更要自珍自重,咬着牙活下去,为自己争出一片自在天地!”
红袖含泪听着,用力点头,将这番话牢牢刻在心里。
望着红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林乐钧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走出巷子,寒风吹在脸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乐钧把布包向上拢了拢,转身朝着镇口步履沉重地走去。
—
知道儿子今日归家,李四娘特意没出摊。
林家小院的灶房里烟火气正浓,锅铲翻炒的声响伴着诱人的饭菜香,丝丝缕缕从门帘缝里钻出来。
——如今她腿脚利索了,又添了省力的火铁炉子,食客们能吃到现烙热乎的饼子,既不用再熬那五更寒夜,生意也红火了不少。
林乐钧推开院门,暖融融的炊火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料峭的寒意。
听到门外的动静,灶房布帘“唰啦”一响。
李四娘探出半个身子,脸上是藏不住的惊喜,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
“小宝回来了!累坏了吧?快进屋暖和着!阿娘锅里就差一个菜,咱们立马开饭!”
看到阿娘的脸,林乐钧只觉得连日来在书院积压的郁气与疲惫,统统都被驱散了。仿佛只有在阿娘跟前,他才能卸下所有心防,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林小宝。
“成!那我可就等着享口福了!”
紧锁在眉心的郁色一扫而空,林乐钧撅嘴扮了个鬼脸,冲李四娘故意扬了扬眉梢。
“我这粗手笨脚的,哪能跟你比?林大厨快别臊我了!快进屋里去!”
李四娘被他这表情逗得笑出声,伸手将人轻轻推进里屋,又赶紧转身去照看锅里的菜。
屋里烧着暖炉,柜子里还放着新絮的厚实冬衣,炕上铺的棉被也是崭新蓬松的。家里四处虽依旧简朴,却处处透着用心经营的踏实暖意。
林乐钧蹲下身,往暖炉里添了块炭。
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眼底,心头的阴霾不知不觉又消散了大半。在香厨堂再苦再累,只要能换得眼前这份安稳暖意,便都值得。
只是目光扫过堂屋角落,一个接雨的木盆静静摆在那里,地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渍。
“小宝!饭都做好了!快来尝尝!”
李四娘端着盘子进屋,见林乐钧正盯着那木盆不说话,便解释道:
“最近不是连阴雨嘛,昨天晚上又给屋顶吹漏了。我原想着找人去修,可正赶上你今日授假,就想着往后放一放。”
林乐钧抬头看了眼屋顶的破洞,正是当初他和谢钰匆匆修补过的地方。那些茅草终究没能扛过这寒冬雨水的侵蚀,再次漏了。
“没事儿,”他回头冲李四娘笑了笑,“明早我便请泥瓦匠来。”
饭桌上,林乐钧只字未提书院里陈文贵那些腌臜事。
他眉飞色舞地讲起如何得了韦寻赏识,得了赏银,将过程说得一波三折,精彩纷呈。
李四娘听得入了神,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啧啧惊叹。
“这不——” 林乐钧说得兴起,放下碗筷,从怀里珍重地取出那两块沉甸甸的银锭子,轻轻推到阿娘面前。
“看,这就是那赏银。我想着用这钱在五马镇上赁个小档口,往后你也不用顶风冒雪地摆摊了。”
李四娘的目光落在那雪亮刺眼的银块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怕是都够他们母子俩吃穿用度好几年了。
“好……好……”
李四娘怔怔地点着头,半晌才找回声音:“过几日出摊,阿娘就去镇上瞧瞧。”
次日天刚蒙蒙亮,林乐钧便踏着晨露出门了。
他专程赶去邻村端子庄,请来了东望山一带手艺最是扎实的老泥瓦匠。
几个师傅手脚麻利得很,转眼便搭起架子,利落地掀开了那破败不堪的茅草顶。林乐钧也没闲着,在屋檐下帮着递瓦片、和泥浆。
“哎哟喂!”
一个老师傅忽然从屋顶探下头,手里拎着一捆用草绳胡乱捆扎、糊满了泥巴的茅草,忍不住嗤笑出声。
“我说小哥儿,这破洞是你们自家糊弄的吧?这手艺……啧啧,能撑过一场雨就不错了,居然没塌下来砸着人,真是万幸!”
林乐钧仰头望去,脸颊顿时有些发烫,讪讪地笑了笑:“那会儿雨漏得急,就胡乱对付了下,让师傅们见笑了。”
老师傅摇摇头,也没再说什么,只麻利地将那捆不成样子的茅草随手丢下屋顶。厚实的新泥熟练地抹上破洞处,崭新的青瓦一片片覆盖上去,最终将拿处屋漏修补得严丝合缝。
林乐钧目光定定,落在那捆草绳散乱的旧茅草上。
想起那双总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心头毫无预兆地狠狠一揪,一股酸涩猛地涌了上来,堵得他喉咙发紧。
自从上回收到那封简短的信,谢钰便再无只字片语,如同石沉大海。
如今,他在这个家中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要被清理干净了。这数九寒冬的,也不知他日子过得怎么样,寄身在别人屋檐下,身边可有一盆暖手的炭火。
院角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几缕枯草屑。
林乐钧抿了抿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屋顶忙碌的工匠,忙起手中的活,强行制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谢钰上线倒计时:2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5章 露华食记(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