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退婚后我在书院当伙夫 第39章 露华食记（十三）

拿到药材再回到家，时辰也才刚到巳时。李四娘早起时没见林乐钧，只见炕桌上用碗盛了颗白煮蛋。

煮蛋是凉的，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的家门。

外面天气晴朗，腿也尚且能活动了。

四娘是个闲不住的，剥开鸡蛋简单吃过，又拄着拐杖去院里把鸡喂了。趁着将午的日光正好，把林乐钧在镇上买来的棉花都拆了，布匹也都展开晾了出来。

林乐钧刚踏进院门，就瞧见李四娘正坐在檐下，手上还编着昨夜没编完的竹篓。

“腿还没好利，阿娘怎么就起身了？”

“这几日骨头都躺酥了，你娘我身子没那么差。”

李四娘摆了摆手，爽朗笑道：“而且篓子我才学会编，田老板那边又要得着急。得赶紧编好，给铺子交货才是。”

看到林乐钧后肩的柴火：“你起早这是去山上打柴了？”

林乐钧点头，又晃了晃手上的药包，“我还顺路去刘郎中那儿取了药。汤药再喝三天，帖药再敷一天，阿娘就能下地了。”

炊烟飘起，晌午饭吃的是冬笋炒肉，配了腌辣椒一起炒，逆着纹理切成的肉片还用淀粉水抓腌过，口感滑爽又下饭。

吃完饭，林乐钧给李四娘换了伤药。

陀螺似的没停步，又将小院连着堂屋里里外外拾掇了一遍，柴垛收拾的整整齐齐的，水缸也添满了水。

他还从家中翻出了个旧暖炉，思量着等明天返程书院，顺道在街市上找个卖炭郎，请他送些木炭到家里来。

忙活完这些，也到了暮色将合未合之际。

清苦的药香漫过灶房，林乐钧坐在灶房的小板凳上，面前的红泥小药炉咕嘟咕嘟冒着泡。他一边对着药炉扇风，一边哈欠连天。

上下眼皮直打架，一宿没睡的困意也终于袭来。

李四娘扶着墙，将身子挪到灶房门口。

刚掀开布帘，就瞧见林乐钧正单手托着脸，手肘支着腿，而两腿齐齐并着坐在矮板凳上。脊背直着，眉梁紧着，两团疲倦的淡青色乌云似的压在眼下。

就连在家打瞌睡，姿势也是拘着的。

一想到明天一早，他就要再回露华书院去了，李四娘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林乐钧睡得很浅，觉察到动静，打着呵欠撑开了眼皮。

瞧见李四娘，他有些困倦地眯着眼，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娘，你快去歇着，药马上就好。”

李四娘喉头哽得厉害，“哎”了一声，摸了摸林乐钧发顶。

奇怪得很，她觉得心里难过，也不知道是因为分别难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难过。

——从几个月前从清水河救起后，小宝仿佛忽然长大似的，变得懂事起来。无论是帮她张罗烧饼摊子，还是选上露华书院的伙夫，有了自己的主意挣钱养家。

来得太不设防。

一成不变的是四娘子十几年如一日地打着饼子，清水码头熙来攘往船帆如云。

她挑着担子一步一步爬上山阶，等再一回头才发现，自家小宝竟像码头上离港的船，解缆顺风，如今竟连最后一丝稚气也不复存在了。

……

林乐钧熬完药，为了效果更好，又将剩下的药渣再压实了些，这才端到屋里去。

结果李四娘捧着碗，喝着喝着竟下了泪。

以为是最后挤出来的药汁太浓，林乐钧急忙拿了枣子送她嘴里。

“这药苦吧，娘快吃颗枣子压一压。”

“不苦。”

李四娘放下药碗，摇了摇头。酸甜的枣子中和了弥漫在舌根的苦涩，昏黄的灯火下，她望向林乐钧的脸，隔着一层朦胧的水光，唇梢渐渐浮起柔和的笑。

“已经不苦了。”她说。

次日一早，当远山轮廓渐渐被晨雾洇湿时，林乐钧背上包袱，怀里还装了满满一兜枣子，重新启程书院。

途径五马镇上一瞧告示，原来那伙匪徒已被捉拿归案了。

安心上路。

等到了书院，门前守卫都换了一身新行头。明明是山中大风乱作万物萧瑟的季节，大门口却整洁得连片落叶都不染。

就连明德门高悬的那块金光闪闪的匾，好像都被重新擦了一遍，正在日头下亮得耀眼。

被门匾反射的金光一晃，林乐钧揉着眼睛刚行过书院大门，就见露华台正中竟还铺着条绵延至大殿的红毡，看着好不气派，像是不久前才举行过什么盛大仪式。

满肚疑团地回到香厨堂。

前院里，伙夫们正围坐在梨树下洗菜择菜，李虎像是和人吹嘘起了自己从前在仁合楼中的风光经历，惹得旁边人惊羡连连。

“虎子哥，你当真给那韦大官人做过升迁的席面吗？”

“还能有假？”

李虎扬起眉毛，轻嗤一声道：“韦大官人本就是祁州人士，在京为官，难能吃到家乡菜，又知道仁合楼可是祁州出了名的老字号，这才专程将我们请去了京城备宴。”

“哎呀，这不是巧了嘛！”有人听着笑道，“韦大官人这回来咱们书院造访，若是听说仁合楼的掌厨如今来了我们香厨堂，他定是要点名请你做菜的！”

听闻，李虎顿时挺起了胸脯，整个人都变得扬眉吐气的。

“那是自然！上次一别，韦大官人还夸赞我手艺绝佳呢！”

话音落定，旁边又是一阵奉承之词。

捕捉到“韦大官人”这个关键字，林乐钧这才回想起当时与李群玉一同下山时遭遇的那支车队……

原来如此啊！韦大人特意挑了寒衣假前来，为的就是低调归访。

即便这韦大人没摆出什么朝廷命官的仪仗架子，吴山长也是要以礼制相待的。难怪书院整个都跟被翻新了一遍似的，就连门口荷塘的枯叶都被收拾干净了。

听完李虎这一阵吹捧，众人面上皆是艳羡，只有陈一刀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磨着刀具。

“陈师傅呢？”李虎故意挑了挑眉毛，朝陈一刀道：“你也是祁州城长春楼的厨子，从前可曾给哪些大人物设过宴席啊？”

陈一刀磨刀的动作一顿，冷眼扫向众人。

“这儿可没有什么长春楼的厨子，只有香厨堂的伙夫。”

“嗨，你说这个可真是没劲儿！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兄弟几个又不会为此低看你。”李虎一摆手，转头又跟旁人继续聊起从前在仁合楼的风光往事了。

终于忙完杂活的曹小明掀起灶房布帘，刚露了个头，就见着收假归来的林乐钧，眼睛顿时亮起来了。

——香厨堂里只有林乐钧和他年龄相仿，相处起来轻松自在，用不着设防。

他把布巾往肩膀一搭，喜洋洋地朝林乐钧迎上来。

口中直叫嚷着“想死你了”，又拉着他回到厢房里，急不可耐地将这三日书院里发生的热闹事讲了个遍。

譬如什么，当时山长带人迎宾时如何之排场，大官人聚众讲学时如何之风姿，一车接一车的御赐书典，忙不迭地往书院藏书阁里运，将掌书夫子赵怀林激动得直下眼泪……

林乐钧把带来的枣子洗了些，一边吃着一边听曹小明讲。

说完了仪典，他又开始讲起这位韦大官人的出身来头。

据说这韦寻本是祁州城一个船商的家中独子，打小日子就过得富庶，又天资聪颖，十岁出头就中了秀才，入露华书院读书。后来殿试文章被皇上相中，十七岁便有了探花郎的功名。

“……而且啊，这韦大人不仅才识高，模样也生得极好。昨日他去法理斋讲学，我只隔着人群远远看了一眼，就知道皇上当初为何要封他为探花郎了。”

“这是怎么看出的？”林乐钧有些疑惑地眨眼，“……探花排在榜眼和状元之后，不就是科举考试的第三名吗？”

曹小明嚼着口中的枣子，靠着床头晃了晃脑袋，回答道：“非也非也。这探花郎可有说法了，不仅要文章写得好，样貌也得生得好，必须得是才貌双全，才能当上探花郎。”

回想起三日前林间车前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林乐钧甚是认可地点头。

——该说不说，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韦寻的脸确实长得不错。

当天晚上，香厨堂内就传来了山长消息，奉命伙夫们各做一道拿手好菜，为韦大人回京饯行。

特别附注：韦大人喜酸甜，不吃辣。

曾阿福对此事分外看重，次日天明后不久，后厨内便起了炉灶。左右两侧的灶台上，十几口铁锅同时腾起了白烟。

曾阿福四处巡视众人做菜的进度，狠戾的目光鹰隼似的挨个儿往伙夫们身上扫，“十二道热菜八道凉菜四道汤羹，赶在午时之前统统备好！做不完的，都给老子滚出香厨堂！”

林乐钧的菜单是松鼠鱼，早在昨晚就已经上报给曾阿福了。

厨堂大水缸里有几条养得肥美的鳜鱼，他搓了搓手，探进冰水中抓了条出来，紧着扣住鱼鳃，将鱼压在青石板上。

只要处理得当，便是淡水鱼，也尝不出一丝腥气的。

林乐钧微微皱眉，刀刃卡着鳃盖斜斜刺入，伴随着鱼尾的扑动，血渐渐放净了。又扯出鱼腥线，掏空鱼腹，逆着鳞片去了鱼鳞。

处理鱼的这套动作，他从前就做得很熟练了。松鼠桂鱼这道菜，他还特意找饭店的师傅学过，做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拆骨的时候，曾阿福脚步正停在他身后。林乐钧心里虽然紧张，手上的动作却还是从容不迫地刺入鱼身，贴着鱼骨一路游走。

直到整块鱼骨被完整剔除，曾阿福才算做认可的没有吭声，只是抬起下巴，继续检查旁边冷盘的进度去了。

林乐钧松了口气，刀工娴熟地给鱼身改了花刀。又往肉纹间涂抹了些昨晚特意秘制的调料，用脆冬枣碾磨出的酸甜果泥。

拎起鱼尾的一瞬间，整个鱼身宛如一朵绽开的莲花，惹得旁边的伙夫魏远一阵惊叹：“不愧是被选拔上来的！好妙的刀工！”

仿佛捕捉到什么关键字似的，不远处的陈一刀忽然从案板间抬起头，也朝这边看了一眼。

锅里的蒸汽顶得锅盖噗噗直响，林乐钧舀了麦芽糖和蜂蜜，添一铁勺果醋和水淀粉，佐以少许鲜姜汁去腥，置于锅中熬煮——这是待会儿要浇在鱼上的玻璃芡汁。

另一边的油锅渐热，林乐钧给片好的鳜鱼裹了蛋液和生粉，再下油锅，他提着鱼尾，一勺热油浇上鱼身。

鱼肉被油一滚，立即翻出了漂亮的卷边，炸物的香气迎着面门直扑过来。他调整着鱼头和鱼尾的角度，给逐渐酥脆挺立的鱼身定了个漂亮的拱形。

待到炸好出锅，芡汁也煮得到位了。

林乐钧把松鼠鱼放在盘中，浇下熬好的琥珀糖醋芡。等大火将剩下的芡汁收得更粘稠，糖化得咕嘟冒泡。他盛起一勺糖，牵引着糖丝下落，在菜品上细细勾出蜜色的罗网。

这道菜便是做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