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元年四月,距东京开封府两千里远的孟蜀通州溪云镇。
草长莺飞的季节,远远的就听见一个小娘子银铃般的笑声。在她身后,跟着另一个小娘子,两个俏丽的身影在蓝天绿草地里穿梭。
“阿莺,你慢点儿啊!”
“姐姐罚我背《女诫》,我背了好久好久,真是被关太久了。我得好好出来放放风。”
“若是周三娘子知晓,你估计又得被罚了!”杨柳丫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不会的,姐姐忙着药堂的事儿,不着家好几日了,不许笑了!” 说完便大大方方地躺下。
“阿莺,其实我都有些害怕周三娘子,为什么周三娘子总是冷冰冰的啊?”
“我也不知,阿兰娘也从不告诉我,她只说,姐姐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落莺坐立起来说着,说完长叹一声,做出一副老者看透世事长吁短叹的模样,又躺下了,惹得杨柳丫一阵笑。
此处真的极美,倒映着山水云天的梅湖,如一面镜子,忽而光滑忽而波光粼粼。湖边是一大片草地,草中夹杂着说不出名的紫色的蓝色的小花,远远的有一座小山坡。
黄昏时分,太阳一点点得爬下山坡,白落莺和杨柳丫这才想起早该回家了,两人是一阵小跑往家赶。
“你又去哪儿了?”白落莺还未进门,就听见了这个声音,不寒而栗!紫韵姐姐今日怎么就来了
“韵姐姐,你怎么来了?”白落莺小跑着,跑到紫韵身边去。
“我再不来,你指不定变成什么样?才罚你背完《女诫》,你又出去玩到现在才回来。怎么《女诫》背完了,觉得还不够。”紫韵的声音有些清冷。
白落莺耸耷着头,扯扯紫韵的衣袖。“韵姐姐,我错了!”
“小孩子难免贪玩,这次阿莺也认错了,你就原谅她这次吧!”一旁的阿兰娘边缝补着衣物边说。
“阿兰娘,您不能这么惯着她。” 紫韵说完,屋内一阵沉寂,白落莺期盼着阿兰娘能再说些儿什么救救她。
“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过了一会儿阿兰娘果然开口了。
只是个孩子,公主十三岁上战场,百步穿杨,斩杀敌军首级,那是何等的英姿飒爽,如一颗耀眼的明星,女子又如何?照样拿得起刀剑,保家卫国!
紫韵看着面前梳着垂髫分肖髻的小姑娘,一弯明亮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担忧和不安。
紫韵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明明是自己怕辜负了公主,就强迫阿莺学这又学那,难道不是为求自己心安吗?一直就逼着这么一个无辜的丫头做着这些本不该由她来承受的东西,想当初,公主是那般自由自在的长大成人,学着自己想学的东西,过得她想过的生活,只可惜后来,造化弄人。
思绪一下子就被拉得很长。
天成元年。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念完,她拿着书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那是紫韵第一次见她,听到她念的第一首诗是《秋登宣城谢眺北楼》。待紫韵被人领至她面前时,紫韵只觉得她是如此的耀眼而美好。
“奴婢紫韵参见公主。”
“快请起!”李徽仪上前一步扶起紫韵。
“公主何不即刻禀明陛下,去宣城郡一带游玩一番。”说话的是公主的贴身婢女冬清。
“我本为皇家子女,出生便在世人眼中高人一等,何德何能呢,若只贪图享乐,岂不是愧对这个身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北境鼠疫之事还未解决,我更要陪在父皇身边,助父皇一臂之力。”
“公主,您……”
李徽仪轻轻抬手,示意冬清不必多言。
翌日,依旧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洒满大地。白落莺和杨柳丫并排躺在梅湖畔的草地上,身后有参天大树为她们遮阳乘凉,杨柳丫一会儿挠一下白落莺,白落莺却有些发愁,她想不明白为何昨晚紫韵姐姐没有罚她。
“没有罚你多好啊!不知道你还在想些什么?”杨柳丫不以为然。
“不是,昨晚姐姐真的很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哪里怪怪的。”白落莺扯下一根狗尾巴草嘟囔着,“算了算了,不想了。”
忽而远远看着一个人影,是符师爷,白落莺通过他的形状大致判断出。
“柳柳丫,符师爷来了。”
“啊!”杨柳丫连忙坐起来看,“还真是,他怎么来了?”
符师爷还没跑近,就朝杨柳丫喊道:“柳丫头,你快回家吧,你爹他…… 你快回家看看吧!”
“我爹?我爹怎么了?”杨柳丫立即往家赶,白落莺随即跟上,杨叔父一直以来身子就不大好,但所幸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如今,怕是出什么事了。
赶到县衙时,只见所有人都把忧心忡忡摆在了脸上,杨柳丫直奔后院卧房,门里门外到处都站着人,杨叔父躺在床上,杨柳丫扑过去,跪在地上,随即抬起头来询问,“郎中,我爹怎么了?”
郎中正欲说些什么,杨叔父拉过杨柳丫的手,拍拍她的手说:“丫头,爹没事,你别担心啊!”
“爹,你到底怎么了啊?”杨柳丫神情变得很严肃,“你今日一定得告诉我。 ”
杨叔父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听好为父说的话,待为父走了后,你就去杭州城找我的故友,你的钱徵平叔父,我已修书一封,你带给他,他定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的。家里的钱财,我已经托师爷清点了,变卖后你把钱好好收着啊!”
杨柳丫沉声带着哭腔说着:“爹,你胡说什么啊?爹!”
“以后爹不能陪着你了,你自己一定要好好的。”
“爹,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杨柳丫哭喊着。
“就是可惜,可惜看不了你嫁人了,为父好遗憾哪,这么多年来,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你太严苛了,没能让你快乐的长大,只知让你学这学那,你自幼便没了娘亲,为父不知能不能把你教成好姑娘,但所幸你本就是一个好姑娘,为父就心安了……”断断续续说到这儿时,杨叔父昏了过去。
“爹!爹!爹!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啊!爹!”杨柳丫覆在杨叔父的手上痛哭起来。
白落莺看着女伴这般模样,脸上也已是两行清泪,她上前拥住杨柳丫,轻轻的抚摸着杨柳丫的肩膀。落莺和杨柳丫自一见便如故,想来也有所经历相似的缘故。
那晚,白落莺夜已深了才回到家中,紫韵见了,只轻声招呼她早些睡了便离开了。白落莺本想把杨柳丫带回家的,可杨柳丫执意要陪在她父亲身边,白落莺又拗不过她,只得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翌日一早便知,杨叔父昨夜去了。
杨柳丫真的走了,没有依依不舍的离别,她悄无声息地走了,听人们说是符师爷送她走的。
杨叔父头七的夜里,杨柳丫和白落莺坐在县衙后院的院墙上聊了许久。
落莺记得杨柳丫说,她爹是被活活气死的。
原来,杨叔父虽为县令,但他毕竟是个异乡人,此处的乡绅和大家族根本没把这个县令放在眼里,这个县令杨叔父当得也是可有可无,所幸也是多年来各方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可前几日县里竟发生了强抢良家妇女的案子,为首的恶贼正是此处一个大家族族长的独子,前段时日才从两浙路一带归来。杨县令秉公办案,下令杖责一众恶贼五十大板,那族长的独子叫嚣不已也未能幸免,一瘸一拐的被奴仆搀扶着,用轿子给抬回去了。
可是第二日,那可怜的一家人,连同那不到一岁的孩子都被杀害了。听闻这个消息,杨县令气得连鞋子都没穿,就奔向了那里,那家中的顶梁柱被人砍了数刀,倒在院子的血泊中,内屋里,只见妇人破破烂烂的衣服洒了一地,和那还在摇篮里安然入睡却没了呼吸的孩子,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道:“县令,那妇人的尸首找到了。”杨县令走出门外,符师爷说:“县令,是在井里被找到的。”
杨县令老泪纵横,忽然捂住心口,倒下了。
杨柳丫说:“阿莺,你知道吗?我爹以前可厉害了,天福四年的状元郎,后来还当上了户部尚书。可是屡次忠言逆耳,皇帝就把他贬到这里来了,然后时常战乱,没过个几年又改朝换代了,让我爹在这里一呆就是二十来年,他真的过得好痛苦啊,我以前还总是不懂为什么师爷老是叹气说我爹壮志难酬,郁郁不得志。再后来,我爹就遇到了我娘,听旁人说,他们真的很恩爱啊,那时候应是我爹这一生中最难得最开心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我娘身子弱,生下我就撒手去了。”
落莺不禁也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娘亲,自己还没能好好的记住她的模样时,她就走了。
说到这儿,杨柳丫苦笑了一下,“我也没想到,我爹以前也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那般意气风发之人。可是这些都是师爷这才告诉我的,我以前什么都不知道啊!我爹老来得子,按理来说,我爹该很疼我的,可是你也知道,我爹从小就对我很严厉,我从小也觉得是因为我害死了我娘,所以我爹不喜欢我,以至于后来我也很讨厌我自己,如果不是我,我娘也不会死。而自从我娘去了,我爹就像生活里那个一直亮着的光灭了,颓废了好一阵子,没日没夜的喝酒,喝得烂醉,把身体也给喝垮了,师爷告诉我,是因为我爹怕他陪不了我多久,怕我不能早早独立,所以从小才对我很严厉的。”说到这儿,杨柳丫已泣不成声。
分别的时候,杨柳丫说:“阿莺,我要走了,你别来送我,你是我在这儿唯一的牵挂,你要是来挽留我,我会舍不得离开的,可是我一定要帮我爹做完他想做的事,一定!”
“柳柳丫,你真的长大了,我不会成为你前行的羁绊。”白落莺含泪说。
然后杨柳丫笑着转身离去。
“柳柳丫,我会很想念你的。”白落莺朝着那个背影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