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亦目光落在那双平直的眉骨下,见着一双眼神迟迟不躲她。
称呼她为韩小姐。
是客气也是疏淡,倒是和许多人不一样。
白疏眠不怕她,对她没有圈里人那种因地位落差而本能自带的敬畏。
韩亦轻淡地嗯了声,转眼朝一侧落地镜望去,里面靠在椅背上那副鲜明的背影并不自然,椎骨明显借着股力支撑。
还有面前那抹一直抿紧不露声色的唇,内里藏了多少忍耐她再清楚不过。
“刚刚沈悦带的新人动的手?”
白疏眠当她是质询,把身板撑直了些。
她记得是LINA阴阳怪气挑衅在先,然后林歌的反应很强烈......
最终她选择摇摇头保持沉默。既不诬陷LINA也不出卖好友。
韩亦深深看了眼,一双指尖毫不客气地拨过来。
白疏眠猜她要判断伤势,拿手挡了挡:“没什么,就是磕了一下。”
林歌和LINA的旧怨她无意掺和,比起自己,她觉得更应该是林歌和韩亦在这里协商。
“不打开怎么知道伤没伤,不及时处理等到加重影响的是整个剧组后续拍摄。”
韩亦的话语总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更别说刚被拒绝后,她语气不自觉加重:“不仅不值得可怜,只会让人觉得碍事。”
白疏眠在刻薄的道理面前语结。
一时也竟忘了验伤这事除了代劳,还可以自己完成。
那双纤长得过分的手探向她的衣摆,白疏眠紧紧注视着柔白两根指尖,咬紧下唇才强迫自己没下意识闪躲。
意料中的冰凉并未出现。
韩亦仅仅隔着她并不单薄的外衣,压在被桌角狠狠刺伤的部位边旁,并指下捋,完美地贴附出腰椎的曲线。
试探的力道很快寻出痛点,神经信号顺着腰后沿着脊柱攀升。
白疏眠抑不住轻哼一声,身体更是酸涩中一软,顺着向前滑。
下意识靠向椅背,肩膀被先一步垫住,那双手几乎同时就成了新的支点。
彻底卸力间,她像是躺进了一双臂弯里。
第一反应是瞪起很难凶人的双眼看向韩亦。
并没有从中看见得逞的意味。
“不能转腰。”
韩亦的声音多了两分喑哑。
白疏眠想,堂堂影后竟然是真心替她检查,一点也没因立场而为难她。
和上次试镜截然不同。
从化妆间出来时,剧组已经散场了,只留了几盏夜灯。
林歌不在了,LINA几个新入组的也被沈悦带走。
“上车。”韩亦拉开后座的门。
“不用去医院......”
白疏眠低声。
车灯照出一片散场的寂寥,发动机引擎的声音迸起。
入夜的鼓点敲散了她的声音,无人理会。
“我没医保。”白疏眠怕她没听见,又补一句。
而且她感觉伤的不重,躺一躺就好了,何必额外开销。
“谁说带你去医院了?”
韩亦定了导航,目的地是某片私人住宅区。
是了,她这样的身份,肯定有私人医生。
白疏眠忽然有些忧心。
这回好了,还不如去医院。
......
剧组出来,只要是进城,几乎去哪儿都要经过新明园不远的大立交。
往车外看,桥下半座繁华古城是扶摇直上的画卷。
她们正如上河图那座汴桥上纷繁的两点笔墨,汇入川流不息。
早春,夜路实在湿滑。
又或许是堂堂影后很少亲自驱车载人,驾技生疏,等下桥后路面畅行无阻,罗兰色座驾依旧又平又缓。
车内,白疏眠无视了后排柔软两片抱枕,僵僵靠在窗边。
早在刚上车时,韩亦便褪去了外套,白疏眠这才明白怎会有人一身羽绒也穿出颀长身形——她内里不过一件贴身的绒内衣,在车内私密的空间里,那伊始于腰身的过分优越的曲线恣肆着惹眼。
后视镜里偶尔觑见那道背影,的确会让人心里升起某种怪异的满足感。
往日受人仰慕的悠悠高塔,此刻正敞了点门扉,将人载入其中。
更让人难思其解——她们身处纠纷的两方,但韩亦并没有任何义务。
从根本上说,她们是林关两人掐架争端的两头,相隔甚远。
自己还算处于旋涡中央,不然也不至于成了那条受殃池鱼,但韩亦呢?
她以为韩亦作为星环的天花板,最多过来露个脸表明态度,已经算是多此一举。
结果晕头转向地,她此刻已经身处敌方boss的后座上。
就连刚刚在化妆室的经历也显得荒谬起来——影后亲自上手验伤,像是主动凑上前吃亏。
这不,韩亦通知了私人医生,亲自驱车。
一顿操作下来,出诊费和油钱早就比寥寥结个赔偿金翻了几倍。
更不提影后本身金贵的时间成本。
再者,她其实也没有索赔的意愿,磕碰而已,片场常有,不了了之才是常态。
白疏眠挑回目光,一双眸里除了忍耐,渐渐有了担忧。
事情一旦不合理,便意味往后更难预料。
偏偏韩亦和上次剧组相遇时不同,根本不主动开口。
声色冷漠,车里暖气却很足,白疏眠原本想全装坚持到目的地。结果下桥不远已经被迎面的空调烘得手心湿润,耳根都浮起轻薄的樱粉。
伤虽然不重,但却愈发明晰地在腰后阵阵唤起她的清醒,让她不至于在袭来的慵倦中睡去。
“还有多远......”
白疏眠觉着这么无休止地被困在这里,正如多少次漫漫长夜里被那席凤袍欺得在自我心绪间无处容身。
韩亦点了点导航,甜美的电子音提醒两人,还有半小时的路程。
半小时,天知道她那时候都浸湿多少衣身了。
后腰本就灼灼发烫,加上迎面的暖风,白疏眠觉着自己正热腾腾地冒烟,脖颈里顺着领口往上,把映在眼眸里的身影都烘出了柔和的轮廓。
趁着红灯,韩亦回头看去,见她正单手解开纽扣,试图脱去一层外套。
就是另一手始终要照顾平衡,扣子下还有拉链,繁复间动作显得笨拙。
某些过往一闪而过,韩亦置落于方向盘上的指尖微蜷。
“前面找个地方停车帮你?”
那声喑哑,白疏眠听着竟有几分遥远的相熟。
在她来得及打捞某些痕迹前,那副嗓音又换了个主意。
“好了,我把暖气关小点。”
这次声音又清冷理性得多。
白疏眠怀疑又不止一个韩亦,正对某个目的分而谋之。
......
暖气的威力减半,白疏眠仅仅敞开了外衣的近半拉链,足够熬过路程。
只是到了后半程,她后知后觉想起大影后在如此化雪天里,只裹着贴身的薄薄一层。
车内的两套穿着画出一道分明的界限,她们一个留在凛冬,一个迈向暖春。
韩亦转过旋钮后,车内的温度并无反顾地下降。
愧疚感挣扎着冒头,让白疏眠不止一次朝同一个方向打量,暗自揣摩着某人当下的体感。
只是大影后的身姿一如既往,腰肩没有半分缩敛,天鹅般的后颈也照旧纤直。
她心想,这位身体真好。
但再好的身体也会被折腾着消蚀。
白疏眠脑海里和过往那个热忱又爱管闲事的自己一路打架,几次想要开口又咽回嘴里。
直至某次在那片清亮的后视镜里和狭长花眸撞了个正着。
她只好委婉着表示也没那么热了。
韩亦轻呵一声,随后才道:“是吗,你的脸看起来挺烫的。”
白疏眠下意识伸手摸上去,腰后一个落空。
疼。
她再也不想主动开口了。
韩亦没错过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痛楚,挑眉:“伤得还是不轻。”
“嗯...还好。”
“对演员来说,伤病往往占据了生涯的一大部分,特别是年轻人,演起来没轻没重的。”
白疏眠觉得她一句“年轻人”像是摆资历,明明韩亦自己就不到三十——穿透椅背的缝隙,那青玉的肌骨,浓密的乌色长丝,无不散发一种正值花期的馥郁。
或许成了影后,走过红毯,捧过金杯,自然也就有了说教的口吻。
只是曾经京艺里的老师和同期,和影后的劝诫倒是有着出入,大多奉行的是一套趁着年轻敢打敢拼的道理。
对她而言,演艺生涯的起步已是落后,身后还有白家的困境......自己早就没有闲庭信步的余裕了。
脑海中迂迂折折,最终剩出一声“嗯”。
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少交些不好的朋友。”
白疏眠这次不嗯了。不好的朋友,明显意有所指。
她和林歌虽然年前才认识不久,但心底里,她觉得林歌大概不是个“不好”的人。
常常有些精打细算,但偶尔冒出的热心肠,让她想起从前的自己。
否定林歌,就像否决了一段过往。
“她,林歌.......挺好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韩亦撂完这句,再也没有然后了。
留下白疏眠暗自忖量。
这话放在眼前这位极难捉摸的面前,是否更为适用呢?
......
韩亦将车开进了溪霖潭。
说是“潭”,实际则是围着一小片人工湖打造的庄园,前两年新建的别墅区。
在寸土寸金的北城,这点地方足以称得上天价。
能住进来的非富即贵,甚至有在富豪榜上名列前茅的大亨,连白疏眠这样刚回国的都有耳闻。
下车,走过一段平坦的卵石路,韩亦按下门铃。
穆医生推开门,将她拉进门里,顺便抛给身后不远的白疏眠一个眨眼:大意是烦劳她关门。
“哪里不舒服。”一身便装的医生捏捏韩亦右肩,又瞄了眼被裹在长靴下的足弓周围。
“不是我,是她。”韩亦在壁炉旁坐下。
“啊,我还以为那位是沈悦给你新招的助理。”
走了一阵的穆凝曦这才回头,很有职业素养地再折回去把人搀进来。
她就说怎么明明有助理在,韩亦的车还停门口,没进车库。
带白疏眠进了处单间,给她指了张治疗床躺下,穆医生借口拿药又出门。
韩亦果然就在门边等她,单臂抱肩,手里夹了根极清淡的烟垂在身侧,没点着。
背着躺着那位,医生直说:“咱们说过的,我只负责你一个人的医疗咨询,而且重大疾病我也管不了。”
她一个学康复医学的,值夜班都少之又少,更别说非工作时间能躺到她家里那张医疗床上。
也就韩亦了。
“我摸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腰受了点伤。”
“摸过?你还能给人家触诊?和她什么关系?”穆医生偏身,把门关紧些:“总不可能大晚上开车把人家撞了?”
她看小姑娘走几步路似乎不太利索,但路上随便撞一个都能是这品相,影后明天该买彩票了。
“不是。”
穆医生眯眼。
果然,大概率还是那么个演艺圈子里头的人。
也由不得她不多加揣测。
“那就是......刚从酒店过来?动作够狠的啊。”
穆凝曦唇角憋出一点什么都懂的了然。
韩亦梗了一瞬,指甲嵌进烟纸:“是剧组,被人家伤的。”
“沈悦带的新人动了手,我正好在附近。”
“真不是熟人?”
“不熟。”
见韩亦答得扪心无愧,穆医生仍揣着怀疑,韩亦什么时候爱管这种事了?
而且。
“送医院就行,剧组多少人,难道都等着你往我家带?”
“这次突发情况,出诊费我给你打过去。”
“这是我家,不是医院。”穆凝曦眯眼:“别往里面捎铜臭味。”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她一松口转身,韩亦顺道也迈步。
被一席白袖横陈拦住,笑眯眯瞧她:“后腰的伤,怎么说也要掀衣服的,你进去算怎么回事?”
还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