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的事情,终于在半个月后有了回复。
退役军人事务局那边说,经过DNA数据对比,最终确认那支钢笔的主人,就是堂爷爷的大哥,凌山海。
衣服裹着凌山海的骸骨,几十年过去,衣服已经降解,但那支钢笔一如他当年离家之后,始终带在他身边。
整个凌家都激动万分,遗骸归国那天,凌家的两个长辈和一个小辈飞跃千里,去迎接凌山海。
凌琪也去了。
堂爷爷也在,他站在人群前方,如从前无数次那样眺望着,期待运送遗骸车队的出现。
路两旁,是陵园设置的一些汇集地点,都是自发前来迎接烈士遗骸的群众们。牺牲的民族英雄们,国家不会忘记,人民群众也不会忘记。
时间一点点过去,空旷的大路上,终于出现了车队的影子。
群众们喊着“欢迎回家”,堂爷爷已是热泪盈眶,他的哥哥就在其中一辆车上,他盼了一辈子,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遗骸归国后,第二天上午举行安葬仪式。
凌琪跟随凌家人进入了陵园,在到达陵园纪念广场时,凌琪在广场一旁看到了一团金光。
金光光影绰绰,隐约能看到是一群人站在金光里。入场的其他人仿佛都没看见,经过金光时全都目不斜视,唯有凌琪和堂爷爷看到了。
凌琪瞬间明白,这是一群鬼魂。
离那金光越来越近,金光里的鬼魂也越来越清晰,他们身上都有一层薄薄的金光散发出,聚集在一起形成大的金团。
那些鬼魂是一群年轻人,大的看起来二十五六,年轻一点的,才十几岁的样子。他们虽然看上去年轻,但死去应该有些年头了,因为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是凌琪在电视上才看到过的那种老式军服。
凌琪知道这种军服,叫50式军服。但眼前这些人身上的军服还是略有不同,他们胸口的徽章上面,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
这是参加抗美援朝的志愿军。
这些变成鬼魂的志愿军身份不难猜,凌琪默默数了数,正好和此次归国的烈士遗骸数目对上。
原本慢慢走着的堂爷爷忽然顿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那群志愿军中央,呼吸有些急促,颤声问:“是,是哥哥吗?”
凌琪停下脚步,靠旁边的家属位置站着。他看着堂爷爷走到那群志愿军面前,在年纪最小的一名少年志愿军身前停下,双眼泛泪道:“哥哥,你还认得我吗?”
这群志愿军,神色统一带着对周围环境的茫然,似乎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般。
尤其是那名少年志愿军,他的面容还很稚嫩,被一位悲伤的老人看着,有些无措道:“老先生,请问您找谁?”
这句话让凌琪的眼眶有些发热。
堂爷爷神色悲痛,问少年志愿军,“你是不是叫凌山海?”
少年志愿军点头:“我是,请问您——”
堂爷爷流下泪来,“我是小牛儿啊,你的弟弟小牛儿!”
小牛儿,凌琪知道这是堂爷爷的小名。
有一年一大家子过年,大家在桌上谈起了小名,几位长辈互相打趣,把彼此的小名都说了出来,什么大狗、水牛。堂爷爷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怀念地说他也有小名。
那个时候养一个小孩不容易,哥哥害怕自己的弟弟早夭,给他取了一个粗贱却又饱含呵护之意的小名——小牛儿。
死去的人面目和年龄定格在死去之时,然时间依旧向前流逝,活着的人已然容颜苍老。
凌山海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老人,“你说你是小牛儿?”
堂爷爷哽咽点头:“我是小牛儿,也是你的弟弟,凌山河。哥哥,你我分别,已有七十载。”
“七十……”凌山海身躯一震,“原来已经过去七十年了。”
堂爷爷的话像一阵飓风,将凌山海和其余志愿军脑海里的迷雾骤然吹散。茫然的他们神色开始有了变化,渐渐地,他们记起了所有的事,包括自己的身份。
也记起原来他们早已死去多年。
悲伤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阵沉默过后,他们再次打量起了四周,看着周围的建筑,周围人的穿着,笑容慢慢地出现在他们脸上。
他们问唯一能看到他们的堂爷爷:“我们的战争胜利了吗?”
“我们的人民,现在生活安稳了吗?”
“还有人再试图侵犯我们国家吗?”
“祖国强大起来了吗?”
堂爷爷抹去眼泪,用有些自豪的声音回答他们:“战争胜利了,虽有曲折,但人民的生活业已安稳;虽外界的觊觎之心从未消失,但我们的国家早已强大起来,再不用被别国欺辱!”
志愿军们全都露出欣慰欢喜的神情。
“好啊!”
“真好!”
“小牛儿,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还是少年的凌山海看着面前脸皮子都在发皱的老弟弟,眼里有些嫌弃,却不见任何因自己死亡而生出的低落难过。
“我都快八十了呢!”堂爷爷泪眼含笑地说。
“不亏不亏!老了也是个帅气的男人!”
“你就是小牛儿啊,以前老听你哥哥提你呢。”
“是吗?你们都是我哥哥的战友,他杀敌的样子英伟么?”
“那是自然!”
凌琪听着他们的对话,眨去眼里氤氲的水汽,视野里安葬仪式的画面重新变得清晰。
离家还是少年身,归来已是报国骨。
祖国无恙,愿忠魂安息。
烈士们的遗骸将永久葬在陵园内,凌烨的爸爸从凌山海的墓地旁边掬了一捧土,带回去葬在凌山海空了多年的坟墓里。
堂爷爷的坟墓就在旁边,此后不论是相挨的坟墓,还是旁人看不到的鬼魂世界里,兄弟俩终于再也不用亲缘别离。
*
从陵园回来后,凌琪继续准备工作室的事。
这个工作室,是他准备和大学的一个同专业的室友一起开的。他们准备去地价便宜的乡下包几亩地,租栋房子,到时候一边在网上接单一边种花种草,布置一个花园,以后既可以接写真和婚纱拍摄的单子,又可以享受田园的悠闲时光。
这天凌琪把前几天接的单子的图全部修完时,已经下午五点过了。凌奶奶和小姐妹报了个旅游团不在家,凌爸凌妈看店也不在家,凌琪揉着咕咕叫的肚子去厨房冰箱里翻了翻,没找着什么想吃的,正寻思着是下楼去买还是点外卖送到家,手机就响了起来。
“小琪琪,出来吃饭!”
打电话的人叫贺旸,凌琪大学的室友兼工作室合作人,是个富二代,也是凌琪现在关系最好的朋友之一。
自从医院撞鬼后,凌琪现在三天两头就会看到一些非人生物,但不是所有的鬼都像鬼影那么凶,反而更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另一个普通群体。就跟人一样,有好有坏。
虽然这个点儿已经到了鬼怪出来活动的时候,但现在的凌琪也算是见过世面,他已经并不怎么发憷了,他觉得既然情况已经这样了,与其害怕,不如适应。
所以凌琪对贺旸道:“行啊,地址给我。”
贺旸长着一张娃娃脸,染着一头抢眼的红色头发,凌琪到的时候,他正没什么形象地趴在桌上玩手游。这么热的天贺旸还在T恤外面套了件外套,是旁人看一眼都会冒汗的程度,就算开着空调都不想离他太近的那种。
凌琪拉开椅子坐下,说:“点菜了吗?”
贺旸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了,保证有你爱吃的蒜蓉茄子和椒盐排骨。”
凌琪就拍了下桌边的铃铛,示意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大家都熟得很,贺旸结束这局游戏后,和凌琪边吃边聊工作室的事。
吃到一半时,贺旸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拿起一看,啧了一声,“这个余波怎么还在这个群里?”
“怎么了?”凌琪给自己盛了半碗汤,用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再看看对面的贺旸,穿这么厚吃饭,依旧是半点热意都看不出,真羡慕他不怕热的体质。
贺旸说:“余波在群里问你地址呢,说要给你寄请帖,请你参加他的婚礼。”
凌琪耸了耸肩。
贺旸说的群是他们大学同学群,他常年屏蔽。至于这个余波,两人大二时有过一次冲突,闹得挺不愉快,互看彼此不顺眼,没有联系的必要。
所以这会儿余波说要给他寄请帖,傻子都知道他没安好心。
“新娘子是谁?”凌琪问。
“庄彤。”
凌琪对此毫不意外。
庄彤长得漂亮,听说余波一进学校就对庄彤一见钟情,追了足足两年才把人追到手。
他和凌琪的冲突,也是因为有次下大雨时在图书馆门口遇到庄彤,庄彤没带伞,余波这个处处献殷勤的人又没及时来送伞,凌琪见庄彤被大雨困住,就把他的伞给了庄彤,自己和隔壁舍友打同一把伞离开。
这就是看在同班同学的份上顺手帮一把的事,被余波这个醋坛子知道后,觉得自己的女朋友被觊觎了,找凌琪大闹了一场,说他胡乱献殷勤,警告他离庄彤远一点。
那次之后,搞得凌琪都不敢随便和有恋人的女生说话了,生怕哪天又被扣一个“觊觎”的帽子。
现在余波要给他寄请帖,在凌琪看来可不是什么不计前嫌,八成是打着女神被他娶回家的心思向他炫耀。
凌琪一点都不关心余波娶的谁,他连庄彤具体长什么样儿都不太记得了,这个婚礼他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去。
吃了饭,凌琪和贺旸定了个日子一起去乡下看地。凌琪打车来的,回去就是贺旸开车送他。
贺旸本意是要把凌琪送到小区门口的,但路上他接了一个电话要急着走,就只把凌琪放在临近的路段上。
虽然天色黑,但路灯亮着,周围是来来往往纳凉遛弯儿的居民,所以对于一个人回去这种事,凌琪心里当时是没什么不良反应的。
只是当他从这条路拐弯走上另一条后,渐渐发现情况不对起来。
这条路上居然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路旁隔一段距离亮着的幽黄灯光,周遭除了他浅淡的呼吸,再没有其他声音。
不,也还有其他声音。
凌琪不确定是因为自己紧张还是幻听,这一刻他总感觉自己身后有人跟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若有若无地徘徊在他耳边。
可是等他回头去看,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空寂的夜色回望着他。
凌琪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秒针正常跳着。他看着手机数着时间,当发现自己又走了五分钟,这条路却始终走不完,并且一直没有碰到一个人后,他就停下了脚步。
耳侧有温热的风吹过来,像有人贴着他站着,在他耳边呼气。
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凌琪的肩膀。
凌琪耳后的寒毛根根竖起,他正想转身一拳挥过去,忽听一个苍老却熟悉的声音叫他:“小琪,你傻站在这儿干嘛呢?”
凌琪放下拳头,嘴巴微张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老人,“林爷爷,您怎么在这?”
离家还是少年身,归来已是报国骨。——抗美援朝纪录片《英雄儿女》第六集:永远铭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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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