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玉曾经究竟有多少个兄弟姐妹,他没去数过。
一是因为太多,光是姨娘小妾这些便有数十位;二是因为没必要,彼时的裴长玉只是个不受宠的妾诞下的诸多庶子之一,光是活下去都很艰难。
裴父根本不管后宅,裴长玉从没见过这人,时至今日连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裴大夫人不喜欢他从外面带来的这些女人,便统统当做看不到,赏一口饭饿不死便是她的仁慈。
裴长玉曾愤恨不已,心想怎么没人替天行道,把裴父弄死,当然也只能是想想。
裴父再荒唐好色也是个修行者,有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掳掠来的美貌女子却多是没背景没根基的凡人,只能在深宅中被一口口吮吸干净年轻的皮肉,再被男人扔掉遗忘在深院的角落,诞下一两只野猫似的孩子。
裴长玉便是在这样寂静的一隅偏院中出生的,他的母亲曾是凡间某地花楼有名的妓子,也是少数没被裴父强取豪夺,而是花言巧语骗了真心的女子。
她也曾满怀希望地将终身托付给这位比凡人尊贵无数倍的修行者,直到飞剑落地,男人显露出与世俗无二的真实面目,才幡然醒悟。
只是凡人与修行者之间的差距过于悬殊,犹如天堑。
一次没得逞的逃跑,几次男人发狠兽性的采补......墨羽嫣——裴长玉生母的精神与□□都像秋冬的花一般枯萎了下去,且再也迎不来春天了。
她浑浑噩噩地在那方偏院里来回踱步,男人尝过一两次后很快腻烦了,只留下一方萧瑟枯败的院子,一个女人来回踱步,肚子随日夜逐渐大起来。
裴长玉出生时,墨羽嫣想过掐死这只瘦小的野猫,但不知为何又松了手。
她不再来回踱步对空月流泪,不再蓬头垢面浑浑噩噩......她又梳起一丝不苟的发髻,在冬日里也要把衣物浣洗干净,她细腻柔白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桂花油香气。
每日送来的吃食也从馊饭剩菜,变成了三菜一粥。荒院里栽种了几丛山茶花,墨羽嫣有时在夜晚被下仆领出院子,第二天一早才满身疲惫地回来,轻轻抱住襁褓中的婴孩。
“我的孩子,我的心爱......”那时的墨羽嫣满目慈爱:“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
墨羽嫣的身体在裴长玉七岁时便迅速恶化下去。
她当年身为花楼妓子,凡人之躯被裴父看重,愿意下功夫去哄骗的原因,不过是这男人看出了她体质属阴,是个不错的炉鼎体质。
可在没有节制的采补中,墨羽嫣的生命力也飞速流逝,成为他人体内的一缕灵力。
她日渐疲弱,最后竟然连床也起不来了,一副将要油尽灯枯之相。
裴父在这个炉鼎失去价值后毫不留情地抛却遗忘掉,母子俩的生活又迅速恶化起来,饭菜又是馊臭的,被褥是破旧漏絮的,山茶花一簇簇地枯萎了。
裴长玉这个年纪,已然比同龄人早熟许多。这天微雨,看着在床上低声咳嗽的母亲,他决定去厨房偷点吃食,最好有一碗热米粥。
从小偏院出去,往西走,穿过一个小花园......裴长玉对厨房的路径很熟悉,也偷过许多次了,机警狡猾在这时便已显现。
趁着那胖乎乎的厨娘做南瓜饼的功夫,裴长玉极快地拿了些吃食,包子馒头之类方便携带的放在小包袱里,小米粥则是揣在怀里,随后如同老鼠一般溜了出去。
一路小跑溜出去,裴长玉红通通的鼻头还萦绕着南瓜的香甜气,这个七岁的孩子咕咚了下口水。
做的这么香干什么,在厨房外也能闻见!七岁的裴长玉懊恼一切事物,他烦香甜的南瓜饼勾起馋虫,厌微雨的天气使屋里漏水,恨每天要靠偷来维持生计。
带着点别扭,这一次他刻意选了条离厨房远点的路,殊不知这次小怄气会改变他的一生。
裴长玉路过一处拱门时,看见了个跪在青石板上的少年。
那少年长得真好看,跪着的姿势也挺立如竹,哪怕雨污弄脏了新白的衣袍,也不掩他冷峻而疏离的干净。
裴长玉想绕开点,但这少年仿佛后背长眼睛般,回头与鬼鬼祟祟的裴长玉正对上视线。
两者对视,皆是一愣,心里冒出一个想法:“长得和我有点像。”
不过在裴江先看来,只是一瞬的恍然,因为这只瘦小的小野猫正警惕的盯着自己,眼中是一种近似小动物般的凶光。
心中泛起一丝涟漪,裴江先蹭了蹭自己的手指,微眯起眼睛打量起这个小孩。
大概是哪个偏房庶子?老东西到处撒种的结果.....裴江先本想呵骂一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谁知道一声‘咕噜——’最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寂静。
裴江先白皙的皮肤泛起羞恼的红晕——他还没修炼到可以辟谷的阶段,又因为长时间的跪导致这肚子在这么不争气的时候发出声响。
而裴长玉眼神变化了一下。
“你......”裴江先冷冷开口,却被一个递到眼前的馒头将话语咽了回去。
裴长玉低垂着眉眼,手里还捏着那个早已冰冷的雪白馒头,往前塞了塞:“不谢。”他语调低低的,眼珠却往上偷觑着裴江先的神情。
馒头,他堂堂裴府大公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下人东西......裴江先神色变化几许,竟然露出一个微笑,带着点阴冷之意。
很好,他又找到了一个新玩具。
“你叫什么名字?”他慢吞吞地接过馒头,问对方。
“裴长玉。”
果然是自己的‘兄弟’啊!天气微冷,阴云密布,裴江先的心里却腾地燃起阴灼恶火,就像前几日他把自己爱犬四分五裂后的心情那般诡异畅快。
“你知道我是谁吗?”跪在青石板上的少年从未如此和颜悦色地与旁人说过话。
“你是.....”裴长玉其实照面时就知道了,裴府唯一尊贵的子嗣,大夫人所出的嫡子,大公子裴江先。
他没见过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大哥,不清楚对方的为人,但抱着那么点侥幸的心思,他想借这点交情结识对方。
兴许将来和这人混熟了,能让自己和母亲换个院子?裴长玉带着最朴素的希冀回答:“大公子。”
裴江先伸出一只手,轻轻在裴长玉脸颊边拍了拍,带着雨露的湿冷,他笑着说:“叫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