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王府,地处央都城东。
东临护军府,西临隔着一片园林的熙攘坊市,北临中心哨塔,朝南的这面对着禹河。
“咱们北地老百姓,就靠这四季不腐的禹河滋养......”
指着缓缓西流的河水,水清水碧介绍说,“再过几日便是七夕节了,届时若往城中闹市去,薛姑娘还能看到河上不少花船游行呢!”
“不错,从前狄人的铁骑时不时就要骚扰边城,但城内百姓都习惯了,日子照常要过的,央都距离边城尚隔着三座州府,受的影响不是很大......”
置身于繁华京师的千里之外。
薛窈夭听丫鬟们细说一些北境当地的地貌环境、风土人情,倒也觉得新鲜。
只是身为戴罪之身,她今后大概率很难走出这座城池,毕竟要去任何地方都得有官府路引。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幻紫鎏金的晚霞消失,天幕渐渐被墨色染透。
“要不还是回去吧?”
辛嬷嬷劝道:“已经有人去禀告殿下了,姑娘身子尚未痊愈,何必亲自守在这里苦等?”
这你就不懂了。
苦等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态度罢了。
况且有凉瓜啃着,夜幕降下去后风里的热意也消散不少,薛窈夭望着禹河两岸渐亮的灯火,就还挺惬意的。
她要亲自恭迎某人回府——在他知道自己在等他之后,当真会选择回来的话。
既已做出姿态,怎可半途而废?
.
抱着一摞半人高的文书,萧夙紧跟着江揽州之后从护军府出来。
绕过两条巷子,转而踏入青石大道。
江揽州没走多久,漆黑凤眸狭了一下。
视线里,极为敞阔的青石大道,一直向西绵延到不见尽头。
远处府邸大门正对面的禹河岸边,有人被辛嬷嬷和几个丫鬟簇拥在碧梧树下,正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
“属下就说没骗殿下的吧!”
萧夙显然也看到薛窈夭了。
过往两年,北境王府还叫做“三皇子府”。
无论府内府外总给人感觉一潭死水,整座府邸的气场也和其主人一样沉寂寡漠,肃穆冰冷。
但自从这位薛姑娘出现开始……
也许是她的到来过于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萧夙和玄伦就不说了,府上其他的丫鬟小厮、玄甲卫士、甚至守门的护卫跟司阍,无一不是被炸了池塘的死鱼一般,一夜之间褪去麻木,全都打了鸡血般活泛过来。
私底下一有机会,更是尽皆扎起堆来议论那晚的澜台夜宴——
“你们不在场是不知道,当时的澜台大殿一片死寂!估计好多人都以为那姑娘完了,如此大胆犯上还来历不明,指不定要被殿下如何发落!”
“结果嘿,你们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了!速速说下去......”
“结果就是咱们殿下根本没有定力也根本经不起勾引,只愣了瞬息便将那姑娘揽腰扣下,嗐哟那场面,太臊了!”
“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那么那什么的场面!你们不在是你们运气不好,没那眼福......”
不止北境王府,私底下整个央都也因这起“风流韵事”而掀起热潮,各种揣测议论满天飞,编出来的版本一个比一个香艳,毕竟当时的庆功宴上几乎齐聚了央都所有宦官、本地豪绅、世家,以及跟了江揽州两年多的北境老将们。
只是哪怕给舌根子都揣测烂了,也无人猜到有关“美人”的半分来历。
...
眼见不远处那抹颀长身影越来越近。
门口披甲执锐的守卫们齐刷刷颔首:“恭迎王爷。”
一言不发。
江揽州目不斜视地踏上台阶。
身后传来少女清凌凌又有些急促的声音:“殿下殿下,等等我!”
...
方才被辛嬷嬷扯了下袖子,薛窈夭回头望去,一眼便看到青石大道上的江揽州。
男人背负着月色而来,分明只是寻常走路,却给人一种莫名摄人的压迫之感。
战场硝烟,鲜血和杀戮,显然早将他打磨得冷硬无情,身上有着寻常人见之畏怯的睥睨气场。
薛窈夭笑眯眯朝他挥舞团扇。
结果就是连萧夙都被吸引了视线,还朝她这边礼貌性颔了下首,江揽州却仿佛双目失明,直接无视了她。
没办法。
提着裙摆穿过大道,薛窈夭赶忙小跑几步追了上去,踏上台阶时不忘对身后的辛嬷嬷道:“麻烦啦,去将我午后做的东西弄出来,待会儿我要亲自交给你们殿下!”
听到身后动静,江揽州步伐稍慢,却没有回头。
薛窈夭也不在意,紧跟着他踏进门槛。
忽略身后守卫们难以克制的兴奋和止不住喁喁私语,薛窈夭这人一旦调整好心态,就还挺活泼的,“本郡……本姑娘好歹是殿下亲封的丫鬟,对吧?”
追上去跟他排排走,少女语气轻快且一点不计前嫌:“殿下就这般无视人家?是不是太心狠了?”
“不然呢。”
头顶传来的声线低磁沁凉,江揽州比她想象中还要傲慢:“知道自己是个丫鬟,难道要本王亲自请你入府?”
薛窈夭:“那倒不是,只是希望你看看我嘛。”
她有些殷切地侧着身子,边走边拿团扇给他扇风,仰头道:“毕竟我都等你一下午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视线里,男人凸起的喉结和明晰流畅的下颌线条,随他步伐在夜影下明明灭灭。
江揽州目视前方没有看她,也没有接她话茬。
只是轻飘飘一抬手便夺了她手中团扇。
薛窈夭:“……”
小猫扑蝶般伸手夺了几次。
奈何江揽州太高,薛窈夭根本够不到,几番扑腾下来,一不小心就撞到他胸口,直接扑他怀里去了......就显得有那么点儿心机。
“本王让你等了吗。”
言下之意你自愿的,邀什么功。
反正已经撞他胸口了,薛窈夭索性在他怀里仰头,“那倒没有,是我自己想等嘛,心甘情愿可以吗?”
言罢朝他挑眉并眨了一下眼睛。
江揽州别开脸,一言不发地绕开了她。
“……”
并不在意,薛窈夭继续跟屁虫一样跟了上去,寻思着自己言辞间好像应该自称奴婢?但几度尝试张了张口,那两个字还是如鲠在喉道不出口。
夜色下并肩而行,江揽州步伐随性懒散。
园林大道两侧栽种着成片的白桦,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再往前走是一面巨大的人工湖,湖上架着供人穿行的水榭廊桥。
走在廊桥上,视线掠过前方耸立的雕像。
江揽州:“想要什么,或想做什么,说来听听。”
指的当然是“等了一下午”这件事。
所以呢?
不是不理人吗?现在又要理了?
“没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想做的,单纯就是……想念殿下了。”
“是么,有多想。”
经过麒麟雕像,江揽州往右。
正要往左的薛窈夭赶忙跟着他一起改变方向,“就……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坐立难安,只想能尽快和殿下见上一面。”
这话于任何女子口中道出,都显得过分孟浪了。
薛窈夭却是个例外。
一来她自幼便不是什么内敛性子,想要什么开口便说,哪里不爽直接表达,大抵自幼被薛老国公过分宠溺,养出一副“张口就来”的活泼性子。
再者情话什么的,薛窈夭从前爱看话本,甜言蜜语实在是一学即会,信手拈来。从前她私底下也没少在傅廷渊面前“骚话连篇”,每每都将那一本正经又克己复礼的太子殿下撩得耳根潮红,满眼拉丝,想“教育”她两句却偏偏不舍,也每每拿她毫无办法。
如此千娇百媚的姑娘,很少有男人能招架得住。
此刻听着这句句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江揽州却只是极淡地哂了一下。
莫名地、不喜她油嘴滑舌,尤其是明显可感的违心。
“身为丫鬟觊觎主子,合适么?”
“……”
真好笑,都礼尚往来的接过吻了,大家都是成年人,说这些有意思吗?
没意思也得陪着演,谁让她寄人篱下呢。
“我是个心思不正的丫鬟嘛,觊觎一下主子罢了,也不触犯大周律法不是?”
“那么眼下已见到本王,你待如何?”
“嗯......”
这回支吾了下,薛窈夭故作腼腆含蓄:“还、还在想呢,毕竟我现在心乱如麻,实在是......”
“这些话——”
江揽州忽然冷嗤一声:“在傅廷渊那里说过多少次了?”
“......”
薛窈夭:“殿下往后能不能别再提傅......”
话未完,两人已绕过麒麟雕像和一道影壁,正式进入樾庭范围。没走两步,却是双双脚下一顿。
台阶前,夜色下。
不远处侯着一名女子,似乎已等待许久,女子旁边还长身玉立着一名青年男子,是薛窈夭已然知晓名字的“玄伦大人”。
不待玄伦开口说话,那女子直接冲了过来,在江揽州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跟那晚澜台大殿上的薛窈夭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