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承运,皇帝诏曰:
罪臣薛道仁勾结叛党,对外通敌,暗合尧亲王谋反,致使朝纲紊乱,社稷动荡,其罪当诛。
然,朕念其曾戍卫西州屡立战功,不忍牵其九族,特降恩旨——薛家成年男子一律科罪斩首;家中老幼妻眷免入教坊司,免为披甲人为奴,仅流放北地充作劳役。望其在彼处思过自省,改过自新。
有司当严加押送,沿途不得迁延。
钦此。”
不多时,尖叫声、呵斥声、老幼哭泣声、以及官兵们抄家奔走的细碎嘈杂,充斥着占据半条街的光鲜府邸。
三日下来,昔日门庭煊赫的镇国公府沦为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
“头先两个月,薛家不是还在忙着张罗喜事,只待宁钊郡主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呢,据说当时连喜帖都下了,怎地会转眼就……”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薛老国公一生戎马西疆,子孙后代也个个人杰,怎地会老来糊涂,去勾结那劳什子叛党?”
“那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走吧,走吧。”
正值炎炎夏日,炽烈的阳光在已然空荡的薛府庭院中轻盈跃动。
伴随着锁链急促的哐当之声。
另一处的刑部牢狱却昏暗到不见半分光点。
“来人,来人,来人啊……”
知道不会有人搭理,薛窈夭还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拍击栅门,“有老人和孩子高热了,请医师不行,给碗汤药行不行?给口水喝行不行?!”
好半晌。
“薛姑娘,您别喊了。”
“实在对不住,不是小的们不近人情,实在是这节骨眼上,无人敢做任何逾矩之事。”
所谓节骨眼上。
指的是这日薛家成年男子问斩。
隐隐反应过来后,薛窈夭喉间一阵难捱的腥涩,眩晕中扶着栅门缓了好久,才拖着脚上沉重的枷锁,转身一步步朝黑暗中走去。
“没事,别怕,不哭,都会好起来的。”
“会有人来救我们,一定会有的……”
“再忍一忍。”
“嫂子那里还有水吗,先给瞳瞳和元凌,祖母偎着我……会好的,天很快就亮了。”
睡觉吧。
睡觉就不饥饿疼痛,不会口渴,不会闻到腐烂腥臭,更不会不受控制地去想象年迈的祖父、从文且弱不禁风的大伯二伯、意气风发的哥哥、以及堂兄堂弟们人头落地时是什么样子。
也许一切只是场荒诞梦境。
.
“醒醒。”
“都起来拾掇拾掇啊,吃点东西该上路了!”
不知过去多久,有狱卒扯着嗓子喊话,将盛着馒头冷粥的碗筷撂在地上,薛窈夭这才陡然惊醒。
待薛家老幼吃的吃,吐的吐,起身的起身,收拾的收拾,为首那狱卒的视线落在一道纤窈身影上。
一朝从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那身影的主人早褪去了华服首饰,珠钗粉黛,不再是曾经众星捧月的宁钊郡主,更不是上京城无数贵女艳羡的准太子妃。
作为罪臣的嫡亲孙女,薛窈夭此刻仅着一身粗布麻衣,紧绷了几日的不安恐惧下,她周身盈满疲态,神色有种虚妄的麻木,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薛姑娘。”
狱卒轻唤她,隐晦地塞给她一张纸条。
将纸条接过攥进掌心,薛窈夭心跳很快。
然而那点渺茫的希望尚未在心下真正燃起,狱卒便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告知:“东宫如今被圣人下旨监禁,许多事情鞭长莫及。”
纸上也仅有一行再简单不过的字:
【对不起,窈窈,给我时间,一切保重。】
字迹苍劲有力,力透纸背,携着扑面而来的熟悉之感,是她那竹马未婚夫,太子傅廷渊的字迹。
轰隆隆。
狱卒的再次催促声中,头顶有闷雷响过。
最终搀着步履蹒跚的薛老太太,薛窈夭跟在一大波女眷老幼后头,一步步朝狱外囚车走去。
路面分明结实如常,还蒸腾着夏日独有的暑气。跨过背阴与明亮处的交界,人却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举目四望,窥不见哪怕一根浮木。
短短几日见识了墙倒众人推,胡倒猢狲撒。天潢贵胄的大周太子,将来坐拥天下江山,脚踏山河万里,自然也没理由和必要为了她一个罪臣之女沾染罪孽,自毁前程。
人之常情罢了。
长风卷过树叶哗哗作响,京中很快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在青石大道上汇起涓流。
意外的是有官兵在她们头顶撑起雨伞。
靠着已然闭合的囚车栅门,薛窈夭意识再次清明时,有些麻木地张口哀求:“老人受不住风雨,孩子也烧得快要昏厥过去,可否请大人通融通融,先找个地方安置一下?”
雨水拍打伞面。
发出噼里啪啦的清晰水声。
被请求的衙役是个名叫曹顺的年轻人。
“抱歉,今日乃北境王凯旋之日,为免冲撞了那位殿下,玄武大道不可逗留。”
“待出了京畿,小的会试试替姑娘转达大人。”
北境王?
分不出心思去细想那人是谁,也没勇气问一句薛家男丁如今境况,薛窈夭托着怀里气息孱弱的祖母,注意力渐渐被前方人潮吸引。
这日玄武大道的辅道两侧,被京中百姓围挤得水泄不通,甚至停有不少彩帷香车,是极为少有的热闹阵仗。
随着官兵披甲开道,携后方几辆囚车辘辘驶过。
细碎的人声如潮水涌来。
“那可是近日被圣上发落的薛家女眷,这是要被流放去哪里?”
“谁知道啊。”
有人呸了一声:“真晦气。”
“我等在此夹道相迎,是想看那打了胜仗的少年王何等英姿,谁想看这些蓬头垢面的罪奴?”
“这便是报应了,想那宁钊郡主从前在京中飞扬跋扈,不是准太子妃吗,冠绝京华的第一美人,如今倒是没瞧见她露露脸呢。”
“美又如何?美貌有时候可不见得就是好事,流放路上谁说得清楚,有她遭罪的时候……”
脚踝上的斑斑血迹被雨水冲刷,已然疼得麻木。
薛窈夭埋着脑袋,听着混杂着雨声的指指点点。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强大。
登高跌重,披枷带锁。
失去亲人,门庭倾覆。
薛窈夭生母早逝,后来家中也没有姨娘。但此刻坐着囚车的婶娘、婶姨娘、亲嫂堂嫂、未出嫁的堂妹们,无一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贵女,个个享惯了荣华安稳。
往下是九个侄儿女,大的能背三字经,千字文,小的尚在襁褓中,以及一位年迈的祖母。
身后无枝可依,奴仆皆被遣散发卖。她这个同样养尊处优的薛家大小姐,往后要如何带着她们生存下去?
思绪浑浑噩噩间,嘈杂人声渐渐远去。
囚车驶出玄武门后,入眼是京郊的官道,贯穿原野,一路从脚下铺至天边。
得了曹顺答复,薛窈夭紧绷的神经疲到极致,终是撑不住闭了眼睛。
.
“小姑,我怕……”
不知过去多久,隐隐有马蹄声如奔雷而至,似乎尚且遥远,还隔着一定距离,却惊得原野四下鸟雀纷飞,连地面都在隐隐颤动。
薛窈夭于半醒半梦间掀起眼皮。
与此同时,官兵高泰良忽然急急勒马,转头对身后的役差喝道:“停下,速速靠边!”
原因无他。
此刻囚车队伍已行至京郊二十里外。
而远处那不知何时荡出的森然黑压压的一片,绵延不见尽头,伴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给人一种排山倒海的倾轧之感,显然是军队,是铁骑。
铁骑皆罩头甲,以雷霆万钧之势冲破雨幕。
伴随着泥泞四溅,打头的骏马呼啸而过。
瞥见空中那猎猎飞扬的旌旗图腾,有役差难掩激动地叫了一声:“果然是北境王凯旋!”
“是啊!”
“年纪轻轻,不过被圣人派去北地两年,竟连破关外九座城池,此番归京风头怕是要压过太子殿下了!”
“不愧我大周男儿楷——”
话未完,猝然有马匹发出急促的嘶鸣之声。
众人齐刷刷回头,只见原本已瞧不见影的铁骑最前方,忽有人高举旌旗,那是下令军队停止前行的信号。
事发突然,后方绵延的马匹险险撞作一团,此起彼伏的嘶鸣声惊得方圆数里鸟兽溃散。
“这、这,怎么回事?”
这下不止役差和囚车里吓哭的幼童。
为这阵仗所摄,薛窈夭也有一瞬茫然惊惧。
仿如囚笼中的惊弓之鸟,眼看滂沱雨幕中,那为首的铁骑不知为何调转马头,身后跟着几员大将,直朝她所在的囚车逼近而来。
薛窈夭不自觉提着口气,身体的本能也因察觉到危险而开始下意识往后瑟缩。
役差们口中的北境王,她其实隐隐猜到了是谁。
但又并不十分确定。
一个多月前北疆的捷报传至京中,皇帝龙颜大悦,曾在宫宴上公开谕众,说待那人归京之日便封其亲王爵位——还说他若快马加鞭,正好能赶上太子大婚。
彼时沉溺于待嫁之喜,薛窈夭几乎所有心思都在东宫,故而没怎么关注,也并不想去关注那个人。
此时此刻。
她心下祈祷着碰见谁都行,但千万别是……
“见、见过北境王?”
不顾地面泥泞,高泰良连滚带爬的,率先扑下来参拜见礼。
马儿还在吭哧吭哧喘气。
马上儿郎们个个英姿挺拔,气势摄人。许是为了遮挡风雨,他们尽皆戴着凛凛森然的头甲面罩,看不到脸,却不掩周身肃杀之气。
尤其为首那人一双沉黑凤眸,看人时空无一物。
那种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神,即便没有目光交汇,高泰良也止不住周身一阵寒栗。
“不知王爷您、您有何指教?”
无人回应。
高泰良纳闷。
殊不知对方的姚副将也很纳闷。
“大将军做何逗留?”姚副将不懂江揽州为何突然勒马,停下,调转马头。
更不懂他此刻为何二话不说,直接夺了他手中长戟,手腕翻转,朝着前方轻飘飘一挑。
这一挑。
囚车受不住力道,顷刻间盖落架散。
车内少女被惊得浑身一抖,外面役差也齐刷刷跪了一地。
江揽州:“知道那人是谁吗,最前面,最美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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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滂沱大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