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陷入了恐怖的寂静。
见敲门没人,杨启鸣又抬手叩了几下门板,一面推开虚掩的房门,一面道:“许司药,我进来了。”
许银翘背后的黑衣男人肌肉骤紧。
电火石光间,许银翘脑中闪过许多思绪。一旦杨启鸣开门进入,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情势已经如同上了弦的弓箭,千钧一发,刻不容缓。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整个人扑在了男人身上。
“求求你,别杀无辜的人。”
男人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下意识回身抬腿,撞向许银翘柔软的腰腹,同时将她的头死死抱在怀中,不让她有睁开眼睛的机会。
许银翘被猝然一闷,喘不过气来。两人紧紧纠缠环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几圈,撞到门口。
咚。
杨启鸣只感觉室内一股大力,门板外旋,几乎把他鼻子拍扁。他忙不迭后退几步,担忧地问:“银翘,你没事吧?”
里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声:“杨师兄,我没事。”
紧接着,一张芙蓉面就从门后探出,白净的脸上带着两道乌黑的脏痕:“杨师兄,我……我刚刚煎着药呢。”
“煎药?你生病了?”
杨启鸣看上去有些担心,抬手就要试试许银翘额头的温度。
许银翘不着痕迹地侧开了脸:“杨大夫,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怕感染风寒而已。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杨启鸣好像被她点醒一样,“哦”了一声,拿出一叠竹简:“许司药,你上次提到的伤寒杂方,我去集英楼借了出来。这不,就给你送过来了。”
许银翘听闻此言,眉梢喜悦冒出:“杨大夫,你有心了。银翘感激不胜。”
说着,她便伸手接过这一摞竹简。可是,入手一沉,竹简不稳,上头三两卷就要倾倒。
许银翘不由得惊呼一声,倾身就要去捞。杨启鸣眼疾手快,将许银翘的手扶稳了。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怎的,他脸上又飞出一丝赧红。
“许……许司药,竹简沉重,还是我帮你搬进房中吧。”
杨启鸣话音未落,许银翘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不过她很快敛住,手往后一拦,制止了身后玄衣男子的动作。
“杨大夫,”许银翘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真诚无辜的样子,“我刚刚从外头冒雨回房,室内衣物杂乱,还是不宜见客为妙。”
杨启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忙不迭点点头:“那我就不进去了。师傅前几日给了我集英楼的玉牌,许司药若是还要集英楼的其他医典,问、问我就成。”
“那就多谢杨大夫了。”许银翘微微一笑,对杨启鸣行了一礼。
杨启鸣有些手忙脚乱地回礼,拿起伞走入雨帘中。
许银翘手里拿着一摞高高的竹简,正寻思应该放在哪里,眼前再次陷入黑暗。
手里一轻,竹简被男人拿走了。许银翘忙出声:“我的医书——”
男人有些不屑的声音传来:“这些佶屈聱牙的旧典,现在早就过时,难为有人费心给你送来。”
许银翘蹙眉:“你……”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滚过措辞,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到“这个人说话真难听”,最终还是把不满的话语咽回肚子里。许银翘冷冷地指了指炉子方位:“药好了,自己拿了喝掉。”
一阵响动。男人拿起了药炉,将药汁倒入瓷碗中。粘稠的液体拍打碗壁,发出沉闷声响。
“他是谁?”一片沉默中,男人忽然发问。
许银翘还在不满这人对于伤寒杂论的侮辱。她嘴上没好声气:“不关你的事。”
话音未落,下巴便被粗暴地抬起,男人的声音拉进,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直直逼视着她:“你是我的医女。替我疗伤,乃是隐秘。我不希望有任何不稳定的人或者事将我暴露。”
许银翘轻轻抚上被捏得生痛的皮肤。眼角沁出几滴泪花。
男人已经转过身去,没有看见她颊上挂着的泪。他拿起药碗,没有一丝犹豫,苦药入喉。
许银翘慢慢倚着墙壁,跌坐在地面上。室内寂寂无声,她不知道他走了没有。如若他还在,她一定不能在这人身前落泪,一旦落泪,她的脆弱就将如溃堤一般一泻千里,不可收回。
良久,她才颤着声音,轻轻问:“有人吗?”
没有回音。
许银翘这才睁开了眼睛。
室内空空如也,全不见男人的踪迹。
许银翘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
男人成了许银翘房中的常客。
再次踏入房门,眼睛被掩起的时候,许银翘已经整理好了思绪。
他蛮横,她便柔软。他强硬,她便避让。这是许银翘在宫中被捶打了多年,悟出来的道理。
她其实不乏和这种不讲理的病人相处的经验。许银翘告诉自己,只要把男人当成一个普通的病人,不要理会他偶然刺伤自己的话语,便不会受到伤害。
于是,两人之间,只剩下关于病情的交流。
男人似乎很满意愈加沉默的许银翘。
几次换药,他的伤口渐渐愈合,鲜血不再从深长的创口中渗出,来往也更加神出鬼没。
许银翘先前还能在换药时,听到男人因为疼痛而沉重的喘息声。但之后,如若不是男人主动说话,或者动作,她根本无从在黑暗中仅凭一双耳朵,判断男人的方位。
男人心情好的时候,会用手携着许银翘,一步步走路。但更多时候,他只是袖手旁观,看着许银翘笨拙地摸索出一条通路。
等到许银翘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他才会施施然上前。
一个月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尽管中途难熬,但当许银翘摸到男人伤疤下的新肉时,心中还是一阵狂喜。
她努力维持镇定,淡淡道:“你的箭伤已经基本痊愈,接下来只等疤褪就成。”
“你可以不用再来了。”说着,许银翘又加了一句。
男人的手忽然抚摸上她的侧脸。
许银翘肌肤光滑柔软,男人粗糙的大手带着茧子,虽然动作不大,却摩擦得她有些疼痛。
许银翘像是被钉住了一样,小心翼翼坐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只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要走了,你难道不开心?”
说开心也不是,说不开心也不是。许银翘抿紧了下唇,保持沉默。
男人感受到她的抗拒,轻笑一声:“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许银翘。”
“写在我手心里。”
“我不识字。”
许银翘淡淡的。
男人的回话出现了明显一愣神:“你是大夫,你不识字,如何读医书?”
“秦姑姑不许我识字。”许银翘低声道。
“秦姑姑?”
“我的师傅。”
男人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你总知道,你名字中的银翘,是那两个字?”
“金银花的银,连翘的翘。你问这个做什么?”
许银翘只想尽快摆脱这场令人烦闷的谈话,可是男人偏偏不放过她。
“很好听,也很衬你。”他低沉的声音似在胸膛中滚动。
许银翘忽然站起来:“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骗人,人都是爹生娘养的,总要有一个名字。”许银翘不相信他敷衍的回答。
“我没有爹,也没有娘。”
许银翘简直要被他敷衍的态度气笑了:“你若是不愿说,也不用拿这些话搪塞我。你走罢。你不杀我,我医了你,我们早就两清了。”
男人迟疑了一下,终于道:“……我娘曾经给我起过一个,不算名字的名字。”
许银翘直觉,这是男人与她交流中说过最接近他身份的话。
“是什么?”
“虿奴。”
“什么字?”许银翘下意识追问。
男人捉过她的手,在手心上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字。许银翘没习过写字,自然也不认识这个字应该如何读。她脑中暗记,将字形如书页上绘制的草药图一样,强记了下来。
手中一空,男人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许银翘照例背过身去,等他离开。
男人却在身后轻笑:“你救了我,就不想从我这边要一点什么东西?”
许银翘摇了摇头。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已经要了名字,其他我不敢要。”
男人轻飘飘在许银翘耳朵上一拈:“离别赠礼,不成敬意。”
许银翘还没反应过来,耳朵上一重,回首间只觉得而下珠玉琳琅。她睁着眼往回望,房间里哪里有男人的踪影。只剩下一对明黄的耳珰,在她耳朵下晃呀晃。
许银翘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做工精致的东西。金丝比缫丝还要细密,做成海棠花的形状,丝丝入扣地缠绕着一块血红的玛瑙。玛瑙晶莹剔透,里头好似淌了蜜一般,在昏暗的室内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这般好东西,许银翘只在宫中各位贵主身上看过。
而她手中躺着的耳珰,比每一个人的首饰还要华贵,还要摄人心魄。
逾矩,太逾矩了。
他果然还是他,一个大//麻烦。
许银翘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只觉得耳朵发烫,终究还是把这对耳珰拿了下来,放入妆奁匣子深处。
从和四皇子莫名其妙滚上一张床开始,她好像就有了吸引逾矩之物的能力。无论是御赐紫金袍,还是这对金镶玛瑙耳珰,都是烫手山芋。
如若此时眼前有一座小庙,许银翘一定要进去拜一拜,把身上的霉运赶走。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在许银翘满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歇一段日子后,被打败的柔然派使臣进京求和。
为彰国威,全宫上下都修整一新。
一年前刚刚修葺过的太液池,也要再次清淤。
虿,chai,4声,蝎子的意思。
男主本尊终于要出场啦。
这两天来姨妈发低烧了,呜呜呜。文冷冷的,身子冷冷的,我的心也冷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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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