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京城各家张灯结彩之时,洛府却如同了无生气的老人,没有半分布置。
洛元璟的案子不日下判,八十鞭刑,年后流放漠北。洛仲原颤巍巍地接过宣判旨意后,竟怎么也站不起来,直到小厮发觉他身形摇晃,上前将他搀起。一旁被胡嬷嬷扶着的裴琬凝则脸色木然,仿佛万念俱灰。
与宣判旨意同时到的还有一则消息,典狱官陈达忽然被剥了官职,甚至连坐了家里好几人不能入朝为官。洛青云听着那些被连累之人的名字,粗粗过了一遍,发觉这些人的名声竟都不算太好。
也不知是谁做的,洛青云默默地想。那日安乐公主就在隔壁,亲耳听见了陈达衣冠禽兽之举,最有可能出手的便是她了。
洛姝月听闻陈达被罢官一事,瞳孔下意识缩了缩,接着就不自觉地朝洛青云望去。
她那长姐却风轻云淡地斜着眸,目光在墙角的几株腊梅上流连,仿佛觉得这消息理所应当。
洛姝月低回了头,眼眶酸胀得厉害。
从前她被父亲母亲捧在手心里疼惜,可如今弟弟洛元璟出事,父母全都为他操忙,洛姝月则被全然冷落在一旁。洛元璟一案毫无好转,父母也仿佛被抽了魂似的一蹶不振了起来。
此时她忽而有几分羡慕洛青云,没被洛家宠爱过,因而能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这些变故。
洛仲原被小厮扶着,老管家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老爷,元璟少爷怎么说也保住了一条命,等年后流放时多加打点,也不过是去过几年苦日子而已。”
沧桑如洛仲原,哪里听得进去,两眼空洞地被人扶着往屋里挪步。老管家又絮絮叨叨:“老爷再怎么难过,也还得保重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毕竟还有马氏怀着的双生子呢——”
这话一出,精神恍惚的裴琬凝仿佛忽然回了魂,冷厉的目光死死盯着洛仲原与老管家的背影。
只见洛仲原停了停脚步,又悲又恨地长长吁叹了一声,似乎是筋疲力尽后终于放弃了抵抗一样。他颤巍巍地伸出了只手,老管家立即会意,搀住了他。
洛仲原疲惫又坚定地出声:“扶我去马氏房里看看吧。”
裴琬凝猛然觉得眼前一黑,半口气差点上不来。胡嬷嬷在她身旁连忙低声焦急地安慰:“夫人莫急,迟早的事……”
声量虽轻,却被洛青云听见了几句。她正遥望腊梅的眼神一凛,心中警铃大作,面色仍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态,假装没听见。
她抬步离开,出府直往百济堂去。上回从京郊小巷将锦慧和琏嬢嬢接出来,就安置在了百济堂后院,顺请薛庆帮忙照料。
如今百济堂迎客掌柜并不是薛庆本人,而是其子薛延年。将将弱冠的年纪,薛延年便能利落应对起百济堂的生意,偶尔还会跟着父亲薛庆去外地收药材,年轻清朗的脸庞上不由得透出可靠的气质。
薛延年领她去了后院,洛青云吩咐:“再替我准备一件静室,还有纸笔墨。”
她先去瞧了瞧锦慧。锦慧正捧着碗药汤,愁眉苦脸:“青云姐姐,这也太苦了些。”
洛青云却见她气色渐好,常年枯白的脸颊上起了血色,不禁笑着劝:“良药苦口,你乖乖喝了,晚点我有个好消息要同你说呢。”
她与薛庆来到院中,细细问了锦慧的身子。薛庆宽慰她:“锦慧娘子并无大碍,只是经年累月的亏欠,还是需要慢慢调养。但琏娘子——”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琏娘子看着刚强硬朗,可一直有头痛的毛病。我把过脉后,发觉她不仅似有脑疾,体质也外强中干。恐怕这些年来,她们娘俩物质亏着,再加上她愁思郁结,琏娘子的内里已经快耗空了。”
洛青云听着,心渐渐悬了起来:“你只告诉我,琏嬢嬢到底如何?能不能治好?”
薛庆艰难地摇了摇头:“不治之症,只能保守拖延,至多还有一年半载的功夫,此后过一天算一天。”
洛青云听得呆住了。锦慧当年的案子才有了结果,这对母女便又要遭受生离死别的劫难了。
她不禁喃喃:“人总说命由天定,可老天为何总是不开眼呢。”
清冷阴郁的声音乍起:“上天不开眼,就去掀了天便好,说这些怨天尤人的戚戚之语做什么。”
洛青云一抬头,见盛昭朔长身玉立在不远处,从头到脚裹着件月白色大氅,仿佛不染世俗的谪仙人。
只是这位谪仙人方才却说要掀翻天,虽然叛逆了些,却倒甚和她的心思。
洛青云不自觉地欢快道:“你到啦。薛庆,快见过盛小王爷。”
薛庆连忙就要行礼,被盛昭朔挥手免礼后,又顺便端详着他的面色。
薛庆:“青云小姐还说盛小王爷虚弱,但如今瞧着,已经大有好转,只需偶尔食补便好。上回那道鸽子汤,盛小王爷用着可好?恰好今日我这里药材齐全,小王爷与青云小姐只管叙话,我再去煲一盅来。”
他说着就要往煎药的小室去,洛青云忙叫住他:“去将琏嬢嬢找来,只说我要见她。”
静室里的笔墨纸砚都已备好,洛青云对盛昭朔抬手相请,自己则远远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盛昭朔执笔,润了润毫,先是苍劲有力地写下了时日。
他停下笔锋,抬眼望着洛青云,忽而随意问着:“能让百济堂收留锦慧母女俩,还愿为你独辟了件静室供我们说话,你与薛掌柜关系不错?”
刚刚薛庆对她态度谦恭,洛青云自知也否认不来,点头认下:“薛掌柜古道热肠,与我一见如故,愿意帮这个忙。”
盛昭朔眸光凝滞,声音一瞬冷冰冰的:“一见如故?”
洛青云毫不吝啬地夸奖:“百济堂在京城的口碑最好,全仰仗薛掌柜乐善好施。穷苦人家来抓药,花费往往能免则免,薛掌柜时不时还会自掏腰包请大夫给流浪的孩童义诊——”
她话说一半,注意到男人脸上愈发沉郁的神色,眸里仿佛在压着什么情绪,却又有些压不住。
洛青云识相地打住,转了话头:“自然了,皇族和官宦人家大多都还是往神草堂采买药材。这些事迹,盛小王爷没听说过也实属正常。”
二人之间没再多说。屋里明明温煦,但洛青云却觉着空气中莫名弥漫着一股骇人的寒意,她悄悄望了眼盛昭朔,心中豁然。
果然,盛小王爷眉眼间结着霜花,周身清脱,寒气逼人。
连性情刚直的琏娘子进门时,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她认得这个容貌清俊的男人,宝吉河畔,他曾被自己拖着一同跳河。
琏娘子本身并不佝偻,算命老妪只是她假扮出的形象。她本人却是不矮的个头,虽然有些上年纪,腰杆仍硬朗,五官中隐隐有股烈火一样的刚毅之色。
洛青云替她引荐了盛昭朔,男人肃峻地致意,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启声:“洛元璟,锦慧之案的元凶,已经被判了鞭刑和流放。锦慧之案已经了结了。”
盛昭朔指了指桌案上的两卷文书,一卷是判书回执,一卷是当年琏娘子报官时找人代写的诉状。他对琏娘子道:“你瞧一瞧,若无问题,就签字画押罢,我好拿回去封卷。”
琏娘子颤抖着唇,手指仿佛无力似的,几次差点拿不起判书。洛青云上前将判书捧到她眼前,见她略显浑浊的老眼已经蓄满了泪,刚要滴下来,却被她狠狠地一抹。
琏娘子咬着牙,声音哽咽:“可不能沾湿了这判书。”
说罢,她径直转过身往地上一跪,朝盛昭朔重重叩头,一个接着一个。盛昭朔浅浅朝洛青云投去一眼,示意她去扶人。
盛昭朔:“琏娘子这礼太重了。执法护民,这都是盛某的本分而已。”
琏娘子已经泣泪诉道:“盛小王爷说是本分,可琏娘却不敢不感激。我从未给人磕过头,为了锦慧的事,里外前后奔波过多少次,都无人能替我们伸张做主,哪怕是——只有盛小王爷您办到了,此等大恩无以为报,琏娘替锦慧、替锦慧她爹,再给盛小王爷叩几个头。”
她说着,挣扎从洛青云臂间挣脱出来,结结实实地磕在石砖地上。
坐在案后的男人不再答话,意有所指地沉默着。洛青云会意,一面扶她,一面婉转递话:
“琏嬢嬢,这番盛小王爷为了此案,夙兴夜寐地忙,起火那回差点连命都搭上——若你还有什么隐情,不如早些禀明了他,一并为你做主。”
琏娘子闻言,表情忽然掺上几分凝重,似乎在纠结权衡着什么。她瞧着黑白分明的判词,又抬头望了望男人冷峻刚正的身形,过了许久,又重重地朝盛昭朔叩首。
琏娘:“请盛小王爷治罪。那夜在宝吉河边,与盛小王爷冲突后跳河而走的,正是草民。”
盛昭朔波澜不惊地听着,像是早已猜到答案。洛青云却惊诧地瞪圆了眼。
洛青云:“琏嬢嬢,怎会是你?”
琏娘面带愧意,不敢正眼瞧她:“青云小姐那日也在,我真怕露馅,才故意哑着嗓子瞎说一气。好在那时你似乎心不在焉,注意力仿佛都在盛小王爷身上,并没认出我来。”
洛青云哽了哽声,没说出话来,只得暗暗吃下这个哑巴亏。她那时兢兢业业,只为了将戏码做全,才愿意帮盛昭朔试探算命老妪,谁还有心思去探查那人的身份?
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恰巧就与盛昭朔幽微的眸子撞上,一刹那间心脏停跳,气血上涌。
盛小王爷:就是吃醋了,怎么着?
洛青云(迟钝):又怎么了我的小王爷?真难伺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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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