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市大部晴朗。
溽暑天气,蝉鸣聒噪不休。
昨晚唐筝更新微博带来了不小的轰动,昔日作天作地的小花放下隔阂,主动与对家握手言和,去电影院看曾被她喷得一文不值的长海。
网友不明所以,都以为唐筝这是哄人的伎俩,给颗甜枣打一巴掌,后面还有恶心的重头戏。
然而唐筝根本不在意营销号如何编排,她被肺疾折磨,整整两天没睡过好觉,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股颓丧的蔫劲。
她迫切地,想把和黎簌见面提上日程。
家里闷得厉害,梁秋琴又时不时上门闹一场,唐筝敏感的神经悬于危线,趁着鸽哨的事还未落槌定音,瞒着廖望,自己溜出了家门。
她不知会在这个陌生世界呆多久,便想趁还空闲到商业区,挑选一架钢琴摆在客厅,以作消遣。
到达海茂商业区时,已是晌午时分。
毒辣日头高悬,四周镶嵌反光玻璃的高楼耸立,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唐筝初来乍到,怕被黑粉认出惹祸上身,即使浑身冒汗,也不敢取下鸭舌帽和口罩。她隐在攒动的人群里,走了几百米就开始迷糊,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兜了近三个小时圈后。
琴行没找到,唐筝自己先惹了麻烦。
手机耗尽电源熄屏,再也用不了导航。
孱弱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胸腔中不适感翻搅。唐筝放弃了买钢琴的打算,在绿化灌木丛旁的长椅坐下,躬身捂着小腹缓解不适。
没等歇几分钟,日晕下忽然出现半截影子,浆洗得发白的旧布鞋停在面前。
“侬是哪家小娃,帮我个忙喃?”
唐筝仰头,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阿婆停在跟前,手里提着个廉价红色塑料袋。她还没来得及委婉拒绝,阿婆便絮叨讲了一堆口音极重的方言,她只能勉强听明白几个字。
“来见我家三斤,找不着路了嘛。”
“这商业区太大了喃,劳侬带带路嘛……”
善心让唐筝无法袖手旁观,她忍着咳嗽感,看了两遍公交站牌后,逆着人流往阿婆所说的地方走。
可惜一老一小都是孱弱身体,承受不了远路消耗,没走几分钟就得暂歇。
无奈之下,唐筝只能寻求场外求援。
唐筝打开阿婆的诺基亚手机,每次按键都响起巨大播报声,引得路人投来疑惑目光。她尴尬地将鸭舌帽下压遮住眼睛,在通讯录里找到阿婆口中的“三斤”。
响铃没两秒,电话就接通了。
“你们家老人迷路了,”唐筝轻咳,说得温声和气,她环视四周地标,给了粗略位置,“盛远商贸大厦对面的十字路口,她就在第二个长椅这儿。”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答。
唐筝耳边,只剩差点被车流掩盖的呼吸声。
长久沉默过后,对面终于有了声响,却是刻意拉长尾音的轻喃。
“唐——筝——”
唐筝吓得眼睫轻抖,压着咳声看了眼通话号码,规规矩矩地喊了声,“黎老师好。”
对面再无回应,只剩电话挂断的忙音。
三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驶来,停在盛远商贸大厦街尾的无人角落。
黎簌降下车窗,和唐筝视线相撞,而后错开,下车帮外婆钟芸把行李放到后备箱。
“你自己坐车过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侬阿妈不让我来,我自个儿偷偷来了嘛,坐了好久的大巴,绕来绕去。”
钟芸说着,拉起站在近旁的唐筝,她平日极少关注圈内新闻,不知道两人之间的龃龉,眯笑着眼介绍。
“这热心小囡,侬要谢谢她喃。”
见唐筝如此合钟芸眼缘,带刺的话冲到喉咙,又被黎簌咽下,昨日唐筝更新的微博历历在目。
黎簌倚着车门,语调渐冷。
她不情愿地顺了钟芸的意思。
“长海票房的事,就算揭过去了。”
连续两天深夜咳嗽,早已将唐筝折磨得精神崩溃。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贴在脸颊,因长久疾走,使得白皙的清瘦面庞染了丝红润。
她大方地接受黎簌投来的质疑审视,弯唇浅笑,“从前是我不对,黎老师,我想接鸽哨剧本。”
“并且,我希望希望搭戏的人,会是你。”
言外之意,我想跟你和好。
发布会后这几天,唐筝澄澈眼底不见了敌意。
她从前承诺过不会接双女主,事出反常,黎簌佯装听不出话外音。她本以为这次街头碰面会就此画上句号,扭头,却见钟芸热心肠地拉唐筝上了车。
“三斤顺道送小囡回去嘛,她不识得路,侬今晌反正没得事。”
老人上了岁数,共情能力总是出奇强悍。
知道唐筝患有肺源性心脏病后,钟芸说话时,不可避免多了对孙辈的爱护疼惜。黎簌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她就抹起了眼泪。
“天可怜见,这么水灵灵的姑娘,生了难缠的病,予予甚时候空闲,喊她瞧瞧也好。”
送曾经赤头白脸撕过的对家回家,黎簌极不情愿,又不能当着钟芸的面赶人下车。她笃定唐筝心里肯定也尴尬,于是系好安全带后用眼神暗示,等着唐筝主动下去。
意料之中,唐筝将手搭在了车门上。
然而黎簌还没说几句敷衍话,就见唐筝收回手,咔嗒扣好了安全带。
“走吧,黎老师。”
“……你真想让我送你回家?”
这么好的接触机会,唐筝怎么可能错过。
她从车内后视镜打量黎簌,诚实地点点头,怕黎簌看不见,又道:“我不会开车,今天出来是挤地铁的,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劳烦黎老师了。”
她的确不记得回家的路,挤晚高峰地铁回家,很可能会被人认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让廖望来接你。”黎簌冷语拒绝,不留情面。
“她今天抽不出空。”
其实廖望今天也休了假,正窝在家里玩游戏。
连日咳嗽使得唐筝的喉咙红肿发胀,说起话来声音也掺杂哑意。
靠近黎簌不过半晌,吃了两日药都没有效用的病症,竟然被离奇压下。直至此刻,唐筝才终于彻底相信,相信那道声音所说的话。和对家亲近,就能压制病痛。
碍于钟芸在场,黎簌只能驱车离开。
回到小区后,见钟芸热络地拉着唐筝下了车,黎簌顿时警觉拦在车门前。她仗着钟芸老花眼视物不清,毫不遮掩对唐筝的敌意。
谁想钟芸竟将她推开,颤巍巍下了车。
“我上次来,不是给侬带了平安符喃,放哪儿了,上楼找找,三斤,侬先舍出来给这个小囡戴着,谢谢人家。”
“不给。”黎簌态度坚决。
她外婆求的平安符,凭什么给唐筝。
钟芸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典型,一听这话,立马转过身安抚黎簌,“莫要小孩子气嘛,回头阿婆再给侬求,她生了大病,怪可怜的喃。”
唐筝见祖孙二人拉扯,也猜出几分是自己的缘故。她心中澄明,却罕见地装糊涂,默声低头没有离开。
“唐小姐忘了我们从前,到访我家,貌似不太合适……”
暗示的话说得直白,不欢迎溢于言表。
钟芸却不给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再发展的机会,打了个马虎眼,牵着唐筝就进电梯上了楼。
黎簌家户型很好,一层两户,装修风格明亮简约,绕过玄关就是宽敞的客厅。
人老了闲不住,钟芸一进屋子,就示意黎簌把开了光的平安符找来,而后将说话空间留给两人,自己到厨房整理红色塑料袋,中间夹着大包小包的药材。
唐筝无意中瞥了眼,想起进门时浓郁得几乎浸入木头的苦涩中药味。她身体病弱,对这种刺鼻气味向来敏感,却礼貌地没有多问。
黎簌怎么看怎么不像病人。
平安符黎簌不想给,又不能说弄丢了,徒惹钟芸伤心。她满脑子都是该怎么把唐筝打发走,起身去厨房给钟芸帮忙,还没迈进滑轨门就被推搡出来。
“三斤莫捣乱,侬给人小姑娘洗点水果。”
黎簌没办法,转身从冰箱琳琅满目的水果里,挑出个硕大的芒果,洗干净后放到了唐筝手里。
“吃吧。”
那芒果足有一斤半重,比唐筝脸还要大。
唐筝困惑地抬起又低头,无从下手。
钟芸怪黎簌不切块就把水果递给客人,立刻就要自己动手。黎簌本意是看唐筝出糗,不敢让钟芸劳累,只能闷声去厨房将芒果扒皮切块,端了回来。
唐筝听不懂钟芸的口音,黎簌又不肯开金口帮忙翻译,她只能局促地坐在沙发角落,吃着芒果缓解困窘感,时不时估摸着意思回应几声。
十分钟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芒果块诡异地出现重影。
唐筝定成木桩,握着叉子迟迟送不进嘴里。
“姑娘,侬怎么了喃?”
黎簌以为这是肺疾发病征兆,她蹙眉道:“别装病,我没有在芒果里下药。”
唐筝脑袋晕沉,迷糊应了声。
她喉咙愈痒,无意识伸手去挠脖子。
面庞像蒸熟的虾子,开始泛起细密的小红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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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