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山北面,行宫外的一座露天阁楼。
“属下无能。”
两名暗卫扑通一声跪在沈延歌脚下:“原本跟到了松林,可自入林,属下二人逢金鳞卫拦道……”
“跟丢了?”
慢条斯理把玩着酒盏,即便心绪翻江倒海,沈延歌依旧衣冠雅正,华袍不乱,举杯的动作轻慢斯文,散发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从容矜傲。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谁也没先再开口说话。
能在瑞王这里担任暗卫一职,想也知道武艺高强,或身怀绝技,至少能做到行踪诡谲,神出鬼没。
不想一朝撞上金鳞卫,却是不够看了。
“说下去,一字不漏。”
瑞王发话,向来不容置喙,跪在左边的暗卫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那位傅指挥使奉命护送安阳郡主,尽职尽责,一路无话,各走各的,只说了一句今夜月色很美。”
“然后到了松林处时……你说。”
跪在右边的暗卫:“……”
被捅了一下,右边暗卫咬牙:“到了松林处时,郡主和那人开始交谈。”
把黛窈和傅湘前几句无关紧要的对话汇报之后,暗卫语气忽然艰涩:“然后郡主她……她向那人提出一个要求,说,本郡主脚疼,不想自己走路了,傅大人抱着人家走嘛,好不啦?”
很尽职地。
大致模仿了黛窈当时的语气。
“随后,那人便勉为其难将郡主打横抱起,属下二人原还想继续跟踪,不想没跟多远,便遇——”
“刺啦”一声脆响。
沈延歌手中玉盏碎成渣什。
两名暗卫一惊,齐刷刷喊了声“殿下息怒”,伺在一旁的随侍吕何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碎片刺破掌心,鲜血汩汩渗出,沈延歌却似浑然不觉。他先是起身,漫不经心踱了几步,随后抄起案台上的杯盏、玉器、烛台。
但凡能上手的,皆有条不紊砸了个粉碎。
脑海中闪过头先两日、原本并未怎么放在心上的——“安阳,你摸傅大人的腰做什么”、“咱俩先才不是还一起讨论过傅大人,你失忆了”、以及初至雁南山那晚,她好端端走路摔那人怀里。
诸此如类的细枝末节,乍觉都是意外,此刻却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抡起方才坐过的那把椅子,沈延歌双目泛红,忽然挽唇笑了一下。
笑着笑着,一遍又一遍,将那椅子砸向阁楼的楼柱。
砰、砰、砰……
声声闷响,承载着无处宣泄的失衡戾气,整个人不再像是什么目下无尘、高傲的鹤,反倒像阴暗处吐信的蛇,“你以为,这婚是你想退就能退得掉的吗,姜黛窈。”
“背着本王勾搭外男,你怎么敢的……”
记忆里的瑞王殿下,显然并非第一次被安阳郡主气到或恼到。
可何曾有眼下这般严重过?
眼看他将椅子砸得近乎散架,又忽然转身冲下阁楼,吕何二话不说追了出去。
不想追出去没走多远,撞上匆匆赶来的萧贵妃。
“母妃。”
几乎只一瞬。
沈延歌敛去眸中涛浪。
可萧贵妃养他多年,虽非他亲生母亲,却对其秉性了如指掌,岂能瞧不出他皮肉之下暗藏疯魔?
先前丧失分寸到提前离席,此刻又这般模样,萧贵妃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是想去见谁。
“你此时去纠缠,能有何用?”
挥退身边随行的宫婢,萧贵妃开门见山:“安阳郡主说话做事,向来怪诞不经,先不论她此番做何企图,但你若表现得急不可耐,不怕你父皇疑心你是舍不下此女,还是舍不下禹北王手中兵权?”
“再者自古以来,沉溺儿女私情者,如何堪当未来储君?”
“陛下若发现你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如此有失皇子分寸,他日后又将如何看你?”
萧贵妃和沈延歌这对半路母子,一个乃帝王宠妃,却没有生孕能力;一个乃最出色的皇嗣,却幼年丧母。
这些年为在宫中生存,两人算是互相依附,荣辱一体。
禹北兵权过于烫手,萧贵妃有心利用,然而世事瞬息万变,她也担心会致使沈延歌树大招风,反惹帝王起疑,那就得不偿失了。
退婚一事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
承明帝既未直接驳回,也未彻底应允,而是四两拨千斤,将这棘手难题甩给了禹北王姜铖。
萧贵妃几番思忖,觉得姜铖本人尚未回京表态之前,与其作势挽留,倒不如静观其变。
就算要做点什么,也不可操之过急。
*
亥时末,帝王行宫。
“如此说来,真是小姑娘自己的主意?”
傅湘前声线平直,和寻常无异,端的是诉说与己无关之事的漠淡语气:“安阳郡主声名在外,臣下素闻她离经叛道,凡事自有主张,退婚一事确是她自己的主意。”
“陛下若有异,可再派人详查。”
安阳郡主乃禹北王最宠爱的女儿。
这一身份,注定她的婚姻永不可能只是个人私事。
若她与朝堂世家子结合,帝王会担心世家之间相互联合,势大后反过来威慑皇权,与其如此,倒不如拉到皇室中来。
与之伴随的,若她当真嫁入皇室,承明帝又不得不提防沈延歌,似乎怎么都不放心,其中分寸便是帝王也不好把握。
若皇室中有成年公主,赐给姜烨也能达成类似的效果,偏偏没有。至于姜宝姗,庶出且不受姜铖宠爱,并不在帝王的考虑范围内。
“傅卿办事,朕向来放心,倒无需再详查什么。”
“不过……”
沈玖顿了顿,“秋后战报,禹北王击退北狄,后领兵出关,亲自射杀了昙剌元帅索尔丹麾下一员大将,外加一名监军王子。此一事,朝中两波大臣争论不休。”
“有人意指姜铖穷兵黩武,不留余地,也有人风传其勾结昙剌,养寇自重。”
“傅卿回京后可有耳闻,又对此事有何看法?”
炉烟缭绕,殿中寂寂。
隔着一道蟠龙纹雕花落地罩,傅湘前神色无波:“禹北王承袭姜老侯爷,戍卫禹北已有二十多载。”
“北狄未来侵犯时,禹北军除日常练兵、修筑城防,还带屯垦戍边,节省了不少军费开支。禹北王秋日出关虽未能一举剿灭索尔丹,却在追截途中斩杀敌军四万有余,缴获战马军械无数,谈不上穷兵黩武。”
“所谓养寇自重,雾里看花之词,自古王侯将相,但凡功高者难免为人所嫉,满身是非。禹北王一家妻儿老小皆质于京中,陛下若疑,恐伤君臣之谊。臣下以为陛下只需清楚目下大雍需要什么。”
“你这看法,倒是与朕不谋而合。”
尤其最后一句。
沈玖眼风扫过罩后身影,没有掩饰对其欣赏之色。
片刻静默。
“此事关乎社稷安稳,臣下愿亲走禹北一遭,为陛下侦察此事。”
沈玖并不知道自己也在被试探。
听罢少年人这般表态,温声道:“傅卿愿为朕分忧,朕心甚慰。不过如你所说,此举恐伤君臣之谊。”
即便要拿掉姜铖,也得这大雍朝有第二个姜铖,又或北狄不再南侵。
这也是为何天家历来重视狩猎大赛,非但将赛事安排在苦寒冬日,还特地加了演武、破阵等模拟战场的赛事项目。
沈玖意在年轻一辈中挑选人才,进行培养。过往每届冬狩的总魁首,要么被提拔为武官,要么被送去禹北战场历练,为的就是将来某天必要的时候,有人能够替掉姜铖。
傅湘前文武双全,胆识过人,又孑然一身,背后没有家族荣辱牵绊,少时还在战场历过一遭,按理该是帝王眼中最出色也最合适的最佳人选,没有之一。
可因为某些原因,在沈玖这里,将军不是他的归宿。
君臣道别之际,看着少年人身上只着单薄锦衣,沈玖下意识道:“天寒地冻,傅卿下次外出,记得穿上御寒氅衣。”
傅湘前脚下微顿,没有回头。
“臣下领命。”
.
回去之后洗漱完毕,已近午夜时分。
外面起风了,傅湘前解开腰封,脱得只剩一身雪色中衣。
碳火跟前,他支着一条腿,一手搭在床沿上,另一手把玩着一抹绯色丝巾。
丝巾乍看明艳,鲜亮得与他本身格格不入,实则因多次浣洗,边角早已开始泛白。
恰似岁月流逝的痕迹。
仰头,闭眼。
冰凉的冷风穿过指缝,指节慢慢蜷握,再蜷握,仿佛这样,怀中就能盈满些什么。
再睁眼时。
风停了,万籁俱寂。
傅湘前撩唇,有些自嘲自厌地嗤了一声。
待所有心绪碾作飞灰,他思量许久,也权衡许久,最终还是召来手下姚宿,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朝中并无禹北王的负面风传。”若是有,也必然逃不过金鳞卫的耳目。
“去查是否有人生事,还是上面那位在搅浑水。另派一批人走一趟禹北,侦察姜铖是否与昙剌勾结,或有其他异动。不必见姜铖本人,私下探查即可。”
近年来听命于沈玖,傅湘前的权力大到可以逮捕任何人,即便查无罪证又或罪不至死,只要沈玖表个态,他就得负责“罗织”罪状,抓拿犯人,进行不公开的审讯。
此番却是道:“此二事,不可以金鳞卫之名,不可以皇权特使之名,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不可以书信传达,事后由你本人直接面告于我。”
“另告诉卫驰,明日开始,派人盯紧瑞王。”
一个人说话做事,通常有迹可循,有因可追,就如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凡事皆有因果可循。
可眼下这三件差事,听起来不像公务,更像私事。
但作为一名合格的金麟卫,执行力才是第一。
于是姚宿也没有问东问西,“属下领命。”
傅湘前撩眼看他。
知他还有话说,示意他坐下。
“不合适吧,大人如今这身份,属下怎可……”
“坐下。”
火光微微跳跃,映在男人料峭的眉宇上,姚宿摸摸鼻子,终是不再客套推拒。
姚宿和卫驰、萧钰一样,都是当年邱岭之役和傅湘前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彼时同被叛军抓去充军的十几名孤儿,在被傅湘前设计救下之后,几经辗转,又被捞入京中,如今都成了他的心腹。
这三年除履金鳞卫职务之外,姚宿私底下还被下派过不少秘令。
正如今夜被交代三件差事,不可为外人道。
姚宿犹豫片刻:“淞江府的陈年旧案,进展多有阻涩,当年在职的官员死的死,疯的疯,要么归隐田园,避人不见。至于那批京官名单……大人,若要挨个详查,又不惊动上面,怕是还需要花些时间。”
傅湘前盯着火光,“暂不必挨个查了,年后我会亲走一趟。河西布政使魏博渊,目下如何了?”
此番回京之前,傅湘前奉命跟秦茗南下钦差,除查案、剿灭南方海寇,还在回京途中顺手提了一个“意外”。
这个意外便是魏博渊。
“私挪税银,对下卖官,此人瑞王一派的,似还跟前朝谢阁老有些关系。”
姚宿双手烘在火舌上,渐渐放松下来,“这厮起初喊冤呢,怎么都撬不开嘴,属下便依照大人吩咐过的,问他是否记得一位叫做孟箐的女子,这才消停了,给人掐了七寸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所以大人,孟箐是谁?”
孟箐这个名字,于姚宿来说有些陌生,但又隐隐记得好像曾在卫驰口中听到过不止一次。
好奇之余,姚宿也还有其他困惑之处。
譬如寻常案子,通常是交予三法司,走正常审讯流程。若三法司感到棘手办不下来,又或帝王亲口下命,犯人才会被挪进诏狱。
但魏博渊跟这两种情况都不沾边。
隐隐瞥见男人眉宇有一瞬黯色闪过,姚宿猜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属下多嘴,大人勿怪。”
火堆前,傅湘前默了几息,声线一如既往地漠然无波:“孟箐是我母亲。”
廊下有风卷过。
想到些什么,姚宿有些怔然地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好半晌才道:“夜深露重,大人早些休息。”
姚宿起身离开。
走到院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傅湘前依旧靠坐廊下,低垂着头。这人年纪比他小,才十九岁,分明最是意气风发、最该飞扬炽烈的年岁,某些时候却给人感觉过于沉穆、过于萧索酷冷。
见他指节笼在幽幽跃动的火舌上,无端生出几分难言的寂寥。
“大人。”
姚宿终是没能忍住,试探着道:“这冬夜的天,漫长又孤寂,身边要是有个女人多好?”
像他,冬狩这几日清汤寡水,可下山归家之后,便会有娇娘子给他暖被窝,说些体己话,问他累不累,晚上想吃什么。
如此一来,好似能消解世间一切烦恼,便是日子再苦再累,也有盼头。
傅湘前先是微怔。
随即撩唇哂了一下:“是啊,有个女人多好。”
姚宿也笑了:“大人这些年来者皆拒,京中都把你传成什么样子了,大人谁都瞧不上,莫非喜欢天仙不成?”
“是啊,老子喜欢天仙。”
男人少有地挑了下眉:“滚吧。”
这声“老子”,让他身上消失已久的某种野气,如有实质地扑面而来。姚宿好似又看到当年那个战场邪神,小小年纪凶神恶煞,瞬间觉得亲切无比。
只是不知为何。
大人自打入京,在外人面前还挺那什么……
端。
端得一副从容矜贵,风度翩翩,讲究什么衣冠雅正,华袍不乱。不知是为卸身上那份摄人的煞气,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姚宿心下揶揄,乐呵呵地滚了。
不想前脚才刚踏出门槛,傅湘前忽又将他叫住。
“如果一个女人让你抱她,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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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