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御最终也没能与顾夏一同用上午饭。
临近饭点的时候,苏御的长随定安突然拿着一封信来到梧桐院外请见。
世子的几个长随里,就属定安最为稳重,他会特意寻来定然不是小事。朱嬷嬷不敢耽搁,当即便将信件呈给苏御。
苏御拆开看过后,一直放松的神情骤然凝重了起来。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窒。
是出什么大事了?顾夏疑惑地看过去。
苏御又将信上的内容再看了一遍,半晌,收起信纸,深幽的目光从信纸落到了顾夏的脸上。
顾夏不及收回视线,就这么愣愣地与他对视。
这已不是苏御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她,明明面色依旧,目光却格外锐利,好似刀子般直剖人心,令她无所遁形。
……为何要这样看我?难道这信的内容与我有关?
世子昨晚似乎有听到她和小叶的对话,小叶又受了伤。
想到某种可能,顾夏心下一紧,不动声色问道:“爷,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是出了点事。”苏御笑了笑,出口的语气平淡,没有半点波澜,“我得出去一趟,今日怕是没法陪你一道用午膳了。”
顾夏垂了垂眼,非常善解人意:“无妨的,正事要紧,您先忙。”
怎会与我有关呢?
一瞬的功夫,顾夏就明白了过来。
她不过是个妾,便是发生再大的事,也不足以令世子变脸。
想来是朝堂上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其实顾夏还是有点好奇那封信里的内容的,可见书御没有多说的意思,便识趣的不再好奇。对方作为皇孙,定然不喜自己后院的女人过问太多。
苏御深深看了顾夏一眼,起身道:“那我先去了。”
顾夏也跟着站起相送。
一路只送到院子的月洞门下,苏御便停住脚步,他拉起顾夏的手,温声说:“到这儿就可以了,你身子还不爽利,进去吧。”
顾夏闻言涨红了脸,微微屈膝,道:“爷,您路上小心。”
“嗯。”苏御复又看她一眼,才往大门方向走去。
目送苏御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顾夏一直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放松下来。
谢天谢地,他总算是走了。
顾夏回到屋里,一松了劲儿就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迟些在传膳吧,我想再睡一会儿。”顾夏一脸怠倦道。
朱嬷嬷知道她的情况,想了想,说道:“那奴婢帮您把头发松了,扶您到榻上歇息吧。”
“嗯,有劳嬷嬷了。”
顾夏半合着双目,说得极是小声。
已然这般疲累,却没在世子面前表露半分,受宠而不骄,难得难得。
作为王府的老嬷嬷,朱嬷嬷见多了人情冷暖,不想这会儿却因眼前小娘子的一句话,内心就软成了一滩水。
如此懂事又貌美,不说世子爷,就是她一个老婆子也很喜欢。
晌午的日光打在人的身上,炎炎熠熠。
苏御迈着大步往正门方向而去,神色冷然。
定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见人神情,心下不免打鼓。
他与长安、平安三人是伴着主子一同长大的,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脾性。
主子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眼下这般模样,怕是已经气急了。
“我们的人是在追查定远侯府的时候发现的他,他也在查定远侯府。”顿了顿,定安觑着苏御挺拔的背影,咬咬牙又道,“他很敏锐,长安不慎着了他的道,才会被他发现背后之人是您。”
苏御拧眉,长安的能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能设局让长安着道,这个人不简单。
苏御脚下迈出的步伐倏地加快,北风呼啸,他的眉眼被风吹得愈发凌厉,线条流畅的颌骨紧紧绷着。
如意茶馆。
二楼角落的一处厢房里,苏御给自己倒了杯茶,施施然品着。
屋子的中央跪着一个人。
那人穿了身洗得发白的斓衫,虽是跪着,脸上的神情却无一丝惶恐,敛而沉,不卑不亢。他长得也极好,面容俊朗,唇红齿白,身材清瘦,乍一看很有种世家公子的气度。
室内一片寂静。
苏御也不急着说话,就这么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吃了半盏茶后,方将手中的茶盏扔在案上,不甚在意道:“你在信里说,你要同我合作?”
“是,学生已经查明,家母之死与定远侯府有关,然学生无权无势,短时间内,难以独自查明真相,故而学生愿为世子效劳。”那人说着,双手高举于额,行了一个大礼,接着抬起头,目光坚毅地与苏御对视,一字一字道,“还请世子成全。”
苏御微俯下身,漆黑的双眼定定锁着他,目光似有重量般,带着一种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压迫。
“齐星礼,你可知自己求的何人?”
“学生当然知晓。”齐星礼神色未变,淡淡说道,“您是瑞王世子,一个多月前,您抢了学生的未婚妻。”
“抢?哈。”短促一笑,苏御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神色冷厉,“是我抢?还是你贪图富贵,自愿放弃?”
见人模样,齐星礼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惊诧,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那些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从始至终,想要顾夏入王府的人,一直都是苏御,而非顾盼。
难怪啊,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齐星礼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涌上的闷气:“你算计我们。”
苏御也不否认,唇角微扬,带出一个浅笑,只那笑意不达眼底:“是又如何?”
“卑鄙!”
尽管齐星礼努力告诉自己要心平,要气和,对方是皇孙贵胄,他一介平民根本无能与之抗衡,可一想到顾夏如今的处境,他还是忍不住怒斥苏御。
“我不是没给过你选择的机会。”苏御看着齐星礼恼怒的脸,渐渐冷静了下来,淡淡说道,声音平静而低沉,无波无澜。
齐星礼一怔,似是明白了什么,面色一点一点往下沉,放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钳进肉里,既痛且怒。
“那你可曾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苏御沉默。
他如何能给她机会?
初见倾心,在知晓她已有婚约后,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几乎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放手。
他不愿毁了她的姻缘。
可谁又能料到他们之间的缘分并不仅止于此呢?
苏御永远记得他们在慈恩寺那间狭小的厢房里,朝夕相对度过的那一旬。
那一夜雷雨冥晦,狂风拔树。
是她救了重伤昏迷的他。
整整十日,他们朝夕相处,她唤他修止,为他上药,为他下厨,他们几乎无话不谈。
即使她很好奇他的相貌,也从不要求他摘下面具。
她是那样的温柔得体,又大方聪慧,如清风般明朗,沁人心魄。
那一旬的美好,令苏御生出了贪婪。
从那以后,他开始频繁地造访顾府,只为能远远地看她一眼。
他对她的在意,被李清姿看进了眼里。
所以当顾盼提出要与他做交易时,苏御迟疑了。
顾盼说,她有法子能让齐星礼主动开口解除婚约。
苏御知道顾盼所说的法子并不光明磊落,可他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默认了顾盼的做法,只要求她不可以人命威逼。他将选择权交到了齐星礼手里,只要他能坚持一旬不退亲,他便成全他们。
十天,是他们相处的时间,也是他给自己的期限。
可谁知才过了三日,齐星礼就收了顾府给的千两纹银,上门退了与顾夏的婚约。
苏御承认自己的卑劣。
但他无法不这样做。
苏御此人极具识人之明,通过那阵短暂的相处,他看清了顾夏是个纯粹的人。
她不图富贵,不求名利,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完此生。
面对这样一个随遇而安的人,要想她打破常规乖乖来到自己身边,非一些强硬手段而不能,所以他又怎么可能给她选择的机会?
卑劣就卑劣吧,只要她是他的,他不介意做个小人。
苏御静静端详着齐星礼。
眼前这个人,他分明第一次见,可不知为何,越看他越有种熟悉之感,好似他们曾在哪里见过。
苏御抿唇沉思,脑中细细回想着他所知道的,关于齐星礼的一切。
齐星礼家境贫寒,父亲早逝,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
他与顾夏的婚约是他母亲订下的,据说是因为他母亲当年救过顾夫人一命。
他十二岁便通过院试成了秀才,往后五年蹉跎也没能考上举人。
因为这些过往和退婚之举,苏御一直以为齐星礼是个贪财且愚钝的人,可今日一见,让苏御推翻了这个想法。
这样气度的一个人,又怎会因为千两银子就放弃自己的未婚妻子?
苏御不动声色,暗自打量了齐星礼许久。
齐星礼微仰着头跪在下首,背脊挺直,气质清华。
就在他膝盖跪得快要发麻之际,听见苏御说:“我会对她好。”
齐星礼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因为这个笑容,他眼里的讥讽显得更加露骨:“一个任凭主人家随意责打的妾,就是你对她的好?”
“她不是妾。”苏御目光下沉,神色庄重得犹如供奉在庙宇里的神像。他好不容易才能和她在一起,虽受现实所困,当下无法明媒正娶,可他认定的妻子唯有她,总有一日他会将自己的心意昭告天下。他与顾盼也并非真的夫妻,当然,他没有同齐星礼解释的必要。
苏御定定看着齐星礼,一字一字,再次重复道:“她不是妾。”
不过是句空口的白话,却如惊雷一般,在齐星礼耳畔炸开,他心下那团肆虐冲撞的怒火,忽然就被这短短的一句话给抚平了。
莫名的,他竟信了。
在这世间,最清晰明了的,是旁观者的眼睛。
他们是同一类人。
越是在乎的东西,就越是深藏心底。
晌午过后,日轮西落,室外北风乍起,未关严实的窗子发出吱呀一声响。
不知不觉,晡时已至。
苏御重新坐了回去,抬手示意齐星礼起身,说:“我跟她的事,你没有资格管,至于你跟她的事,就看你要不要我管了。”
苏御意有所指。
齐星礼不是愚钝之人,自然知晓他此言何意。
沉默良久,齐星礼低低叹了一声,说不出的惋惜,道不尽的无奈,他僵硬着站起身来,缓缓道:“尚书府提出要解除婚约的时候,她曾约见过我。”
苏御眼皮微动,一片无言中,小红泥上茶烟袅袅升腾,攀爬在空气里的细烟被透射而入的阳光照出袅娜的身姿。
“那两天常有人到母亲的摊子上滋事,报官无用,夜半也总有人会闯进我们的院子里打砸。”
“这些消息经有心人编排都传到了她的耳中,她明白这是尚书府在向我施压,她不愿我因她而受累,所以选择了放手。”
“她说她愿意与我解除婚约。”
“我们虽定下婚约数载,可见面的机会极少,彼此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对方。”顿了顿,齐星礼自嘲一笑,道,“当然,这只是她的想法。”
苏御闻言,手指微微一僵,低头喝了口茶。他什么也没说,连表情都没有变,可齐星礼却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紧绷。
哈,心下冷嘲一笑,齐星礼继续道:“若无变故,她……或许会嫁我,我们相敬如宾地过完这一生。”
“可偏偏有了这变故。”
“她不想连累我。”
“她说她这辈子也就那样了,她让我去退婚,让我尽管将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我们两个人,起码要有一个人能从这场变故中全身而退。”
“她的性子瞧着软,实则烈,我劝不动她。”
“也……没有立场劝她。”
“我不愿她因此而对我心怀愧疚,所以我收下了那笔银子。”
“可坊间还是有她行为不端而被退婚的流言,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