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郊外,冬夜寒风刺骨,一辆摇摇晃晃的小轿车驶过,压出道道雪痕。
“停一下哎。”车内的中年人道。
“爹,怎么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问。
“前面好像有人。”
年轻人顺着他爹的目光,看向前车窗。可哪儿有什么人?只有一片漆黑,车照灯映在雪上,惨白刺眼。
“您看错了吧?哪儿有什么人,鬼还差不多。”年轻人笑道,“说不定是阮家的先祖,见我们从东南亚回来,飘出来迎接我们了!”
中年人瞪了他一眼,说俏皮话倒是有一套。
车夫听他家老爷的话,将车缓缓在路边停下。
“你们在车里等我,我去看看。”阮老爷对妻儿道。万一是个乞丐什么的,也能帮人家一把。毕竟这天气,是真能冻死人。
阮老爷下车,搓了搓手,向着前方的树林走去。
“爹,小心着点儿啊,别滑倒了!”
“知道了!”阮老爷哆哆嗦嗦走到见着人影的地方,却不见任何活物。
“嘶——奇怪。刚才明明有人啊?”阮老爷嘀咕一声,他还隐约记得看见了那人的长发。不过倒是高大得不像个女子。
那就回去算了。他甩了甩鞋上的泥,一低头,却顿时呆住了。
只见雪地上,除了他的脚印之外,还有另一排脚印!
阮老爷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听见身后传来了踩雪声,吱嘎,吱嘎——
一步步朝着他靠近。
他僵硬地回头,终于见着了那人……
下一刻,热血飞溅几尺,在雪地上开出朵朵红梅。尖叫声炸起,惊起了一林子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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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如春梦……”
京戏唱腔尖细软绵,绣花针似的。台上人满头珠翠,锦衣华服,面色酡红。
二楼雅致的包厢内,坐着两个人。
一人穿的是大华国宣宜年间的标准军服,脸深刻如刀削。
而另一人穿着时兴的白西装,翘着二郎腿,手指不经意随曲调在桌沿轻敲。
身着军服的男人冷笑一声,粗着嗓子道:“江大少爷,你这么久没回北平,没想到一回来就跟我约着这广和楼了!咿咿呀呀的,有什么看头?”
江千劭回过头来,斜斜地睨了说话人一眼,没应声。
俩人打小就一起长大,伍天元瞬间就意会了。江大少爷那一眼是在说:你这个粗人懂什么?
伍天元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道:“嗬,没点儿正行,难怪江伯伯要把你送到上海去,这么多年都不让你回来。”
江千劭掀茶盖的动作一顿,“噔”的一声把瓷杯搁置在桌上,瞪了他一眼。
这么久不见了,这小子嘴还是一样的欠。要不是生在了伍家,早不知被人打死多少回了。
算了,不语傻子论长短。他安慰自己道,而且伍天元日后对他来说,是个少不了的助力。
一曲唱罢,江千劭才继续道:“你现在倒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听说,你爹的兵权都到了你手里?”
“那可不,我什么人?”伍天元扯了扯嘴角:“反倒是你,不能再无所事事了啊!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好货,但是比起你那几个弟弟,我还是更愿意江家由你来当家。”
伍天元最近听闻,江老爷连一家铺子都没分给江千劭,心里正纳闷。这人不是他家的长子吗?
“呵,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江家我是绝对会攥在手里的。”江千劭回答。
他慢悠悠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问:“我这还没来得及回家,就被你约出来了。说吧,找我有何贵干?我并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好到了可以特地出来叙旧的地步。”
伍天元说到正事,倒是瞬间正色,颇有了几分下任大统领的风范:“别自作多情,我这次找你就是说正事。”
他顿了顿,把声音放低了些:“我想从你家弄一批洋军火。”
江千劭嘴角的笑凝固了一瞬,不过须臾间又恢复正常。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家又不卖枪支弹药。而且,这是非法的你知道吗?”
“还搁这儿跟我装呢?”伍天元中气十足地说:“我亲眼瞧见的还能有错?”
江千劭眼神暗了暗,盯着他,默不作声。
然而伍天元没注意到,他本就不擅长察言观色这档子事儿。他大大咧咧说:“还非得我明着说清楚是吧?”
“我那天带人巡城,看见了你家的脚夫运货。本来说是你家的人,也就不查了。可谁知道,那箱子裂开了,我瞥见里头满满当当,可都是枪!”
“你怎么知道是我家的人?”
“他们自己说的啊,说是是你江大少的人。那可不就是你爹的人,你家的人?”
江千劭垂下眼睛,沉默片刻后,古怪的笑了一声:“是……是我爹的人。我好几年没回北平了,对家里的业务不熟练,竟然忘了这回事。你可不要对外声张。”
“我又不傻,你江家倒了,我伍家不也不讨好。”
“我跟我爹商量下,这几天给你弄一批。”
“好。”
伍天元话音刚落,江千劭就拿起椅子上的大衣,站了起身:“今天就先到这里,我赶着回家吃饭。”
“哟,戏不看啦?刚才不还说这杜老板什么,杨贵妃转世?”
“不看了。”
“那倒是,还不如回家看看你那四弟弟。”
江千劭皱起眉,回过头问:“我爹什么时候又生了一个?”
“就那谁,周侨。不是你家认了当义子吗?”伍天元略有遗憾地说:“那样貌,啧啧,可惜是个男的……”
江千劭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行行行,知道您郎心似铁!”伍天元末了道,“你回家的路上看着点儿,北平近来不太平,阮老爷失踪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
“知道,不用你操心。”江千劭说完,就抬脚走了出去,踏入了冰天雪地的北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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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嘎一声,通体漆黑发亮的轿车停了下来,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围的人都向这边看过来,稀罕地打量着,看看轿车上下来个什么人物。
毕竟这年头在北平能有这么一辆车的,都是大人物。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深棕色大衣的人,身量很高,走路劲劲的,像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利刃。
好像没听说北平有这号人,围观群众们失望地挪开眼睛。
江千劭下车,走了几步路,一到江家大院门口,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福子正在指挥家仆洒扫,几年不见倒是长高了不少。
“哎——那个角落还有那么多灰呢!你们记得等会儿去把大少爷的屋子再扫一遍,大少爷今儿就要回来咯!”
刚回国在北平的那几个月,福子一直跟在江千劭身边,听说他要去上海了还很难过。
他想跟着少爷一起去,可惜老爷不同意,只让少爷孤身去上海。
福子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忽然见,他瞥见一个出挑的人影,很是眼熟。福子伸长脖颈,待他看清楚来人后,陡然睁大眼睛,一路小跑,一边大声喊:“大少爷!你回来啦!”
江千劭笑着点点头,看着气喘吁吁的福子,和他一起走进院里。
“父亲呢?在家吗?”
福子眨眨眼,笑容凝固了一瞬,磕巴地回答:“……没,没呢,老爷说吃晚饭时才回。”
“行,那我就先回自己房里。”江千劭说完,抬脚向里头拐。
江家财大气粗,盘踞在这方土地,占地抵得上十来家普通门户。若是不熟悉的,在这里头还会迷路。江千劭走了一阵,忽然顿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个精致的院子,院子里的梅花殷红,欲滴出血来。
江千劭问福子:“我母亲这间院子有人住了?”
这间院子原本是他母亲住的,但是他母亲过世早,这间院子早些年就空了下来,一直也没人住。
好些个佣人还说这儿晦气,深夜有时会瞧见女人的鬼影。直到被江老爷训斥了一通后,这些无稽之谈才慢慢散去。
“啊,是,现在周侨少爷住在这儿。”福子低着头道。
“我怎么记得他之前住在偏院?”江千劭皱眉。
他刚离开北平时,除了和他弟弟们一起上学,周侨全然是下人待遇。甚至不被允许上桌,和他们一同吃饭。
“去年老爷把这院子给了他。”小福子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发抖,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害怕。
江千劭不语,神色复杂。
周侨这个婊/子用了什么下作手段,竟让江家的形势数年间变化如此之快?竟然是连他母亲的院子都占了去了。
江千劭黑白分明的眼珠里透出丝丝杀意。
院子的门没关紧,留着一道缝,隐隐可以窥见里头的些许光景。
他没忍住,向院里微微侧目。
只见一人坐在凳子上,长发如瀑。
光是背影,就能看出这人定然生了副好样貌。
“美人”仿佛是感受到了后背的视线,幽幽转过半张脸,和江千劭对上了视线。
眉眼深邃,双眼皮画出来的一般清晰,折在眼窝里,瞳孔如墨,散发着幽暗的光,像是酆都的明暗鬼火。
江千劭呼吸一凝,眼神暗了暗。他依稀辨认出了当年的影子。
周侨看了他两秒后,神色一变,乍然笑了。仿佛刚才的阴翳似乎只是某种错觉,人畜无害的温柔才是该长在他脸上的。
周侨朱唇轻启,隔着两道门,无声地叫了声“大哥”。
江千劭闪开目光,不再看他。却无意瞥见了椅背上的衣服,是父亲常穿的样式。
然而他当时并未细想,只是脑子里一闪,映出了当年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的样貌。周侨,当年还是他给捡回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