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阮珩从学堂回到自己的屋子,阮珩的乳母白嬷嬷叫人传话来,说想来看看阮珩。
阮珩欣然同意。
阮珩虽然自小在太太膝下长大,可抚育子女的事,太太自然不会亲力亲为。所以,阮珩对自己这个乳母向来都十分亲近,况且三年没见了,阮珩对她也十分想念。
松云知道白嬷嬷要来,却显得不是特别开心,因为白嬷嬷不光是阮珩的乳母,还是他的亲娘。
阮珩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
白嬷嬷对松云一向是有些严厉的,从来不像对自己那么温柔和气。她每次来阮珩这里,总免不了要顺口数落些松云的不是。不过,阮珩也知道,白嬷嬷也全是为了松云好,才这样的。
其实以松云的资质,是不够格做公子伴读的。阮家虽然权势落寞,但好歹还是堂堂公府,家里的下人以千百计,当年太太千挑万选,才给家里的三个公子各自选了几个伴读出来,个个都是聪明机灵、相貌人品周正的。
松云因为笨的缘故,本来没被选上,还是白嬷嬷找阮珩求情,阮珩才自己去跟太太说,想要松云在自己身边的。
太太看松云虽然不太聪明,但相貌倒是十分可喜,为人也不像能有什么坏心眼的样子,也就由他了。
此事对松云当然是大大的好事。白嬷嬷拿阮珩当自己的孩子养到大,他的性子是什么样,她是再清楚也没有了。阮珩自小心软重情,怜贫惜弱,或许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他在下人面前也很平易近人,很少拿起主人的架子,却因此更使人生敬。
白嬷嬷知道,自己的儿子笨拙,跟着别的主子,恐怕免不了受苛责,也只有二公子才能处处都容让他、护着他,让他少受些委屈。
阮珩也的确如她所愿,对松云关照良多,松云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亏,更没受过一点屈辱。白嬷嬷是阮珩的奶娘,松云便也算阮珩的奶弟弟,而实际上,阮珩待他甚至要比对待自己的亲弟弟更为亲厚。
不过,也恰恰是因此,松云便被养成了如今这样一种性子,往好里说是天真烂漫纯洁无暇,往坏里说就是被娇惯坏了,没什么做下人的眼力见,更不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
于是,白嬷嬷这些年来,也越来越担心松云。大家都是孩子时,什么都好说,两个人好得像亲兄弟似的也没什么的,但阮珩毕竟也成年了,他是主子,松云再跟他没大没小,没个眉高眼低,就显得越来越不合适了。
其实,阮珩觉得白嬷嬷完全没必要担心这么多。
他是不会因为大家都长大了,就对松云拿起做主人的架子来,对他挑三拣四、横加苛责的。不过,他也知道日久见人心的道理,白嬷嬷的这种不安恐怕是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消除的。
晚间,白嬷嬷来了,她一进门,便连忙先到阮珩跟前细细端详了一番。
三年未见,阮珩如今已经比白嬷嬷还高好些了,她微仰着头,将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少爷端详了一番,眼中不觉便已蓄泪。
“我的小少爷,你可瘦了好多了。”白嬷嬷哽咽着说。
阮珩回老家的时候也才十四五岁,一别三年,模样自然是变了许多,但也说不上瘦,只不过脸颊下颌没了稚气,所以显瘦了。
不过不管孩子在外过得到底好还是不好,是受罪还是享福,只要是离开家,做母亲的都会心疼。白嬷嬷虽然只是阮珩的奶娘,但心里是真的将阮珩当作亲生的孩子待的。
阮珩见自己的乳母如此,也十分动容,连忙说:“嬷嬷,我一点也没瘦,是长开了,所以看着像瘦了,您别担心。”
“是,是,”白嬷嬷连忙道,又笑着说:“少爷长高了不少,也更俊了。就是我给少爷做的几件衣服,也不知合身不合身。”
阮珩笑着说:“嬷嬷做的,自然是最贴身的。”
阮珩又让白嬷嬷坐下,她谦让了几番,才终于坐了。
白嬷嬷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有个小丫头帮她拿着,其中有一个包袱,里面便是她方才说的衣服。
白嬷嬷拿过包袱打开,说:“是几套寝衣和衬衣,外面的衣裳,奴婢也不敢做,如今少爷大了,怕穿不出去,还是让裁缝的人做吧。”
阮珩说:“嬷嬷说的是哪里话,我从小到大的衣裳,嬷嬷也不知做了多少了,我怎会不喜欢?”
松云站在一旁,默默地瞧着,他看见他娘给阮珩做的衣服,眼睛就微妙地低垂了下去。
阮珩熟悉这种神色,他知道,因为白嬷嬷抚养他的原因,她对自己的孩子花的功夫反而要少很多了。就单论做衣服这一件事,白嬷嬷给阮珩做过不少衣服,可是给松云做过的衣裳是屈指可数的。
松云穿的衣裳,大部分都是府里叫裁缝来给统一做的,只有过年时才能穿上他娘给他做的新衣裳,每到那时候,他总是会特别开心。
阮珩便对白嬷嬷说:“嬷嬷年岁大了,做这些东西耗神费力,还是交给针线上的人吧。您老往后也该享些清福。”
白嬷嬷便笑着点头。
阮珩又问白嬷嬷身体好不好,二人闲话了几句,算是揭过了这个话头。
白嬷嬷过来还带了一个食盒。
小时候,阮珩很少在吃喝上挑剔,他其实很少在任何事情上挑剔,是个很好养活的孩子。白嬷嬷算上自己生的,这几个孩子里,平心而论,都没有见过有哪个孩子脾气像他这么好的。也因为如此,白嬷嬷对这个主家的少爷,比寻常的养母之情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怜爱。
由于阮珩自小就很懂事,从不挑剔,所以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很少有人知道,也就是白嬷嬷细心体贴,才慢慢观察出来了一些规律。
今天,白嬷嬷带来的,也是她自己下厨做的,阮珩自小最爱吃的几道菜。
恰好在饭点,阮珩正好也还没有吃饭,于是便不叫人到大厨房去传饭菜了。
阮珩请白嬷嬷跟他一块吃,白嬷嬷还推辞了一番,才与阮珩面对面坐了。松云站在旁边吞口水,要是平常,他早就问阮珩能不能让他跟着一起吃了,不过因为怕他娘数落他,所以一直没吭声。
可是他娘炖的肉太香了,松云实在忍不住了,便小声试探道:“娘,我也想吃……”
“你吃什么?天天在家还没吃够?这是在少爷面前,一点规矩都没有!”果不其然,白嬷嬷便皱着眉头,把他一通数落。她做的几道菜,本来也不算太多,虽然阮珩请她一起吃,但她自己也没有真的要吃的意思,不过就是打算应景夹上一两筷子。
可是,松云显然没这个眼力见。
他还委屈地说:“可是平常少爷都是让我一起吃饭的,而且……”
松云没说后面的,他其实想说,白嬷嬷是他的亲娘,凭什么做了菜只许少爷吃,反而不许他吃,也太没道理了……
白嬷嬷最发愁的就是这个,因为在松云心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把阮珩当他的主子。
白家在阮家世代为仆,白嬷嬷深知,主子宠信是一回事,但奴仆不能忘记本分,要是奴仆真以为主子对他的好是应该的,那就坏了,迟早会叫主子生厌。
白嬷嬷心里忧虑,便急着想教训松云几句,可是阮珩却对松云说:“去拿三副碗筷来,一起吃吧。”
松云听了,便欢欢喜喜地跑出去拿碗筷去了。
白嬷嬷还想说什么,阮珩便先笑道:“嬷嬷也不用对松云太严厉了,他还小呢,再说我们从小不都是一张桌子吃饭的吗?”
白嬷嬷看到阮珩还是如此的平易,对待松云的回护之情也跟从前没有一点不同,心中很是欣慰,但她仍然觉得,松云长久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还是希望松云快些懂事起来,才好放心。
于是,吃完饭之后,白嬷嬷还是看松云哪里都不顺眼。
松云去端了茶来,一个茶盘上两碗茶,第一碗却先放在了白嬷嬷面前。
白嬷嬷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个孩子挺匪夷所思的,她也不是没教过松云怎么说话做事,教了几百遍,每次耳提面命,松云也都说记住了知道了,但是只要跟着他家少爷混两天,就宠得不晓得自己姓啥了,把他娘教他的全忘了。
白嬷嬷便说他没规矩,应该先把茶端给少爷。
松云眉毛一皱,困惑地说:“可是娘你来少爷这里,不算客人吗?”
“我怎么能算客人呢?”白嬷嬷气结,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了。
“不妨事,嬷嬷,”阮珩又连忙笑道,“不过一个茶而已,不算什么。”
“少爷,不是我说,你万不能再惯着他了。”白嬷嬷终于忍不住了,说到底,松云变成这个样子,也有阮珩的责任,她说,“这孩子没心眼,可是年龄也不小了,就算少爷你不跟他计较,将来带他到了外面见了别的主子,他连个规矩也没有,也太不象样了,那时可怎么好呢?”
松云站在那里,顶着他娘的数落,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阮珩知道,松云虽然调皮,可是心中是很娇气的,再说下去,他可能就要哭了。
“少爷,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不能再纵着他了,万一他闯出什么祸来,少爷,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了,到时候,我的这张老脸也就没处放了。”白嬷嬷接着道。
松云心里委屈极了。虽然他的确没有做到事事妥帖,可是他也从没有骄纵妄为,对阮珩的事也是尽心尽力的,他已经很努力做到懂事了,可是被他娘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一无是处。松云觉得自己冤枉得不行。
阮珩见他那样,连忙对白嬷嬷说:“他在外面是很懂事的,也没闹出过什么笑话,嬷嬷就别过虑了。”
这话虽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松云今天才在学堂里闹了笑话,可是松云却觉得心里很安慰,眼泪汪汪地看了阮珩一眼。
于是,不待白嬷嬷再说什么,阮珩便赶忙把松云支开了,说:“松云,你帮我从箱笼里找个东西去。”
“一个青色的云锦盒子,这么大。”阮珩比划了一下。
松云便连忙应声跑着翻箱笼去了。
白嬷嬷徒叹奈何,阮珩又劝了她几句,白嬷嬷才算作罢了。
半晌,松云捧着阮珩说的那个盒子回来了。
松云好奇地看着阮珩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既不是珠宝,也不是如意之类的,而是一枝山参。
阮珩是回乡守孝,又不是出门游玩,并没有给家人带礼物的必要,不过他还是带了这个,松云虽然笨,但好歹自小在阮家长大,见识并不浅,他至少知道这样大的山参是不容易得的。
“嬷嬷,烦您把这个拿到内宅里去给魏氏吧。”阮珩说。
山参用来补养身体,是极好的。
白嬷嬷接过了锦盒,却问:“少爷为什么不自己拿去给他呢?正好你们母子二人也该聚一聚,都三年没见了……”
白嬷嬷没说下面的,但阮珩知道,就连白嬷嬷都十分想念他,何况是魏氏。
阮珩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在犹豫,最终还是说:“如今太太不在家,我私下去见他不好。”
白嬷嬷听了,不禁叹息了一下,她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惹得太太不快,太太可能不会拿阮珩怎么样,但却能对魏氏为所欲为。魏氏虽然是一个男子,但毕竟是坤泽,而且仅仅只是老爷的一个侧室而已,太太若想要将他揉成扁的,他就绝对不会是方的。
白嬷嬷再次深望了松云一眼,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这个道理她已经教过松云很多遍。然而在大家族里,再怎么谨言慎行都不为过。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松云又要跟阮珩同甘共苦了,她不盼着自己的儿子多么受宠、受恩惠,只希望他别给阮珩惹祸、添麻烦,别得罪了上头的主子,招来祸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