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鸥司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豫岐山的长生泉很奇特，它位于半山腰一处山洞内部，进入山洞，首先看到的是墙壁上在黑暗环境中发出荧光的藻类，那些荧光像星星一样，很小但是很密集，大片大片聚集在一起，也有了很高的亮度。

如果进入山洞后不和身边人互相扶持，或者握紧豫岐山负责人特地准备的一小截扶梯，游客很容易在视野由亮转暗又看到荧光小藻后摸不清方向，头晕目眩以至摔倒在地。

等适应昏暗，就会注意到地面规律铺排着大小一致的凹陷，像分割均匀的田野，总共十六个，每一个坑里都有牛奶一样粘稠的灰色的液体。山洞不是很高，大概三米左右，顶端也被密密麻麻的小藻覆盖，偶尔还会有冰凉的水滴在游客身上。

观光通道是用坚固材料制作的，每隔十米左右一个墩的半悬空桥，负责讲解的工作人员背对游客走在前面，她的脚步声在山洞里嗒嗒回响：“这块山洞有多种奇特矿物质，开拓的时候有专家取样分析过，这些矿物质对人体有很大的好处，虽然不能直接入口，但在山洞里待上十几二十分钟，整个人的精神都会好很多。

“当然，再上好的补品也不能补过头，什么东西都要有个度。上次有一位游客通宵工作身体不适，买票一进来就躲了起来，想要多待几分钟，要不是我们的工作人员在巡逻时发现并把他送了出去，那可就危险了。这位游客当时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手里还握着一把地上的泥要往嘴里送，神志不清呢。”

“这听起来怎么像是他中邪了？”有人惊讶道。

“……姐姐，可不敢这么说。”工作人员沉默了会儿，才继续，“鬼神之说可别信以为真，只要我们严格把控游客待在山洞里的时间，就绝不会出现什么不良影响。”

“能放松精神是不是真的哦？”有人怀疑道，“除了吃药，哪有东西能这么灵？真要这么灵了，还不早被挖空了？”

“哈哈！”工作人员捂着嘴笑，她的声音在这空旷山洞里莫名瘆人，“姐姐，你说到点子上了，这地方治疗精神方面很灵，那为什么还没有被开采完，反而被一层又一层的保护圈起来，最终成了一个限制时间的观光景点呢？”

“为什么？”有人顺着她的话提出疑问。

工作人员抿嘴，似乎很忌讳这个话题，压低声音：“因为这里有脏东西啊。”

游客群嗡嗡的说话声凝固了，有人猛然感觉到四周阴冷的空气，搓搓胳膊，和认识的人挤在一堆，有人噗嗤笑出声，感觉自己听了个笑话。

“别不信！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豫岐山在被开发成旅游景点之前，其实是一个很少有人来的荒山，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一百三十多年前。当初这个山洞洞口有一个很小的土包，和一截水泥板子插在土里，因为很小很小，连门槛都比不上，开发团队也就没在意，想着用工具把它挖出来。

“可谁知道，这东西压根儿没完没了，无论他们怎么挖，往下挖多少，它依然死死嵌在土里，用铁锤借力锤它也纹丝不动。开发队长也觉得邪门，就找了专业团队来，大概过了一天一夜，那块水泥板终于动了，但由于已经挖得太深，顶上重量太大，负责下地进行调查的专业团队一个都没再上来过。”

“居然出过这种事故？”

“怎么感觉像编的，我都没听说过。”

“那这块地不是很容易成为凶地吗……你们景区怎么敢开放的？”有人故作镇定地提出疑惑。

“开锋的道具也很危险，那我们怎么敢用来切菜？”工作人员连珠炮似的，“吃饭都还会把自己噎死，走路都能摔死，怎么还敢活着的？”

“你……你这是什么道理？”

“大哥，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一天要和同事交替进这里十几次，加起来得有三个小时，你知道那个差点死在这里的游客待了多久吗？”工作人员停下脚步，慢悠悠回头看着游客们。

这是她第一次对游客露出正脸，刚才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带他们进来，就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现在这位工作人员一回头，众人才看到她的脸和露在外面的脖子全都是灰白色的！表情木然僵硬，很难把刚才说话轻快的人和她的脸联系起来。

她就像是……从旁边的灰色水池里爬上来的。

游客群中有人短促地惊呼一声，很快自己抬手捂住嘴，但眼中还是不可抑制地露出恐惧。

工作人员眼珠转一圈，扯起嘴角，语气凉凉地，“四十几分钟。”

恰好这时有一滴水从山洞顶端落下，滴在其中一位男性游客后颈上，惊得他一把捂住脖子往后窜：“啊！”

旁边几个游客被他一惊一乍的动作吓得引起连锁反应，这一趟的游客被特意控制了数量，只有七个，处于最后面的一位脸色发白很久的游客被这一下直接吓得转身就跑。

可供游客行走的桥面很宽敞，两边都有半米高的护栏，他边叫边跑边回头也不会跌进旁边的灰色水池里。

——何况在游客们看不见的角度，还有两个笑得脸都僵了，负责解决突发状况的工作人员在。

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声音和刚才故作僵硬的笑声不同，她一边笑一边撑腰，根本是憋不住了才笑出了声，脸上的灰白色因此裂开缝隙，露出被遮住的皮肤，看起来更吓人了。

她乐不可支地甩甩手：“我编得这么假，你们还真信啦？哈哈哈，拜托，胆小就不要买‘恐怖模式’，买‘旅游模式’就行了，还贵好几十呢，少几个好奇心爆棚的游客，我一天就能少编几个恐怖故事，要知道，我每天上班最累的不是连上四个小时连一分钟也坐不了，而是得绞尽脑汁编故事来吓唬你们，还得靠评分冲业绩。

“不过偶尔还是比较有成就感的，比如，我上一个把游客吓到当场跑出去的故事，是这些水池里面其实都是人被泡到失去血色的肉脱离骨骼后和泥土混在一起……这位大哥，想不想上手试试？”

被冰水滴中的天选游客：“……”

十几分钟的体验时间结束，送走这批游客后和同事交班，郭玉澄潦草拍掉脸上的泥，戴上口罩，拿上工作室里的粉色书包甩在肩上，打着呵欠往山下走。

看了眼排了至少一百多个人的队伍，郭玉澄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心里念叨：迟早把这破工作辞了。

她拉了一下书包肩带，往嘴里丢了一块糖，糖纸塞进兜里，拿出手机低头走了。

女孩嘀嘀咕咕地擦身而过，到最后也没有什么异常，桓池才确定她是没有激活背包的玩家。

桓池突然觉得自己碰上玩家的频率也太高了点。

光是豫岐山的露营区和长生泉这两个地方，他们就撞上不下六个玩家，其中甚至有两个已经激活了背包，那在整个世界的玩家群体中，激活背包的比例究竟高到了什么程度？

不对……应该是——为什么‘玩家’这个群体的犯罪率这么高？

桓池心口忽地一痒，他好像隐隐抓到了什么关键信息，却始终隔着一层模糊的薄膜没法捅破。

“我去，那些刚出来的人怎么脸色不太对劲？”李伦说。

“估计是买的恐怖模式吧，长生泉的环境很适合讲恐怖故事。”唐缘拿着票看了看，“放心，咱们的团队票是旅游模式。”

“吓死我了！”李伦拍着胸口，“还得是你懂我们。”

他们排在队伍前方，轮到他们了，唐缘把团队票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拿着工具扫了码再将票递还给他，友好地：“请走右侧通道，祝几位参观愉快。”

几人从右侧通道进入山洞，四周光芒变暗，最前面的唐缘有些不适应地眯起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往旁边栽去，他连忙握住通道两侧的扶手稳住身体。

通道是用不会破坏土质的木头搭建的平板桥一样的过道，只有一小截，唐缘剧烈的动作带得它也晃悠了一下，吓得紧随他后面的李伦也下意识抓住扶手。

“怎么了？”李伦连忙问道。

“我刚才是踩到你的脚了吗？”唐缘惊魂未定地回头。

“没有啊！”

“那就好，我刚才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那玩意儿一下就缩回去了。”唐缘挠挠头，站稳后继续往前，“可能是踩到什么动物了吧，豫岐山里的物种挺多的。”

“不会是蛇吧？”赵东吉猜测，“是不是滑溜溜的？”

唐缘走下通道拐了个弯，仔细回想：“不滑，但很软，比起蛇，我觉得它更像是橡胶触感。”

他们三个对此猜得热火朝天，只有一如既往沉默的左立兵死死克制自己想回头的动作，把当代年轻人震惊的时候会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咬在嘴里，直到他们步入一块较为宽敞的休息区，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到有长椅的地方，他才借坐下的动作快速扭头看向桓池，无声地：“那是什么？”

在唐缘身体失去平衡的同时，他察觉到唐缘附近有一股很粘稠的波动感，还不等他仔细感受，身后就传来了很细微的卡牌气息。

老实说，桓池对于卡牌气息的掌控十分精细，如果不是距离过近，环境安静，加上他本身就集中了精神去感受，这一丁点卡牌气息很难被人察觉到。

桓池动卡牌了，但他绝不是以此帮助唐缘保持平衡，早在前一段时间，桓池就告诉过左立兵，除非有生命危险，否则不要轻易使用卡牌。

刚才那种粘稠感到底是什么？

桓池很震惊，或者说有些毛骨悚然。

他的右手揣在兜里，握着一块冒着寒气的冰块，但那冰块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冷意。

梁丘商并不意外，他的脸上甚至隐约露出了期待的神色，他没有解释任何东西，而是等着桓池自行揭晓。

稍微缓了神，桓池才自然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控制着角度摊开展示给左立兵。

左立兵疑惑看去。

桓池掌心有一块没有融化迹象的冰块，萦绕寒气的冰块中间，是一个很小的黑色的东西，左立兵一眼看去还以为是沾在冰块上的污渍，可等他看清那个东西的同时，浑身一麻就像是过了电，骇然屏住了呼吸。

那块小黑点是团成一团的东西，漆黑光滑的长条身体，表面乍一看是麻点似的花纹，实际上那是密密麻麻的眼睛，虽然被缩小了冻在冰块里，它依然拥有活动的余力，浑身上下不知多少只眼睛齐刷刷盯着左立兵。

左立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桓池收拢手指，借伸懒腰的动作顺手将冰块塞进背包，随后看向梁丘商，后者脸上明摆着写了‘我都知道’四个字。

“各位游客，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负责带这一场旅游模式的参观的工作人员招呼道。

“桓哥，走啦！”唐缘起身招手。

桓池示意左立兵放松：“回去再说。”

—

长生泉作为一个观光胜地，风景确实不错，只是六人中至少三人已经无心看风景了。

那绝对是贝鸥司地图之一，蚶风沼泽里的boss‘九眼黑蛇’！

那玩意儿掉的卡牌至今都令左立兵印象深刻——高能稀有度，能让使用者跟浑身长满了眼睛一样，在有限时间内拥有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视野和很难被捕捉的能扭成麻花不掉血的身体！

那是贝鸥司里的东西！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

左立兵完全听不进去导游的介绍，满心忧虑地频频看桓池，每当看到他淡定地欣赏风景的模样，左立兵就会放松许多。

桓池此时的心情并没有他的表情那么镇定。

但他想到的是别的东西。

他联想到了梁丘商。

先说他刚才突然想到的问题，为什么玩家犯罪率这么高？

桓池趁空闲时间在自家附近逛过一圈，离他家最近的一个激活背包的玩家就在五公里内，之后，他又花了总共两个小时在以自家为圆心，方圆一百里的范围内进行初步筛选，发现了三十七个明显有异常的玩家。

桓池没再继续调查下去，重点标记了这三十七位玩家后默默撤回了家，用卡牌小心进入城市安保系统，将自己见过的人的信息都复制下来，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那些人全都没有前科，会主动犯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所以，他联想到了梁丘商。

仅仅一个梁丘商，就在三个月内增加了两个激活背包玩家，有可能还不止两个，毕竟这三个月内他并没有亲自推动过事情的发展。梁丘商熟练且目的性极强的举动很难不让人产生一种猜测——有人，或者有某个群体在强行让别的玩家经历死亡激活。

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超自然能力大量涌入现实，让目前存在的社会道德体系彻底崩塌，从中建立以暴制胜的王朝？

桓池的思维卡顿片刻，当他意识到自己想到别的地方去后，张开手掌捏着两边太阳穴，缓缓吐气。

好麻烦。

不是考虑到如果事情发展超出自己的掌控，就有可能威胁到老唐他们的人身安全的话，桓池实在是懒得花精力思考这种明显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事情。

更何况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把旁边一边和导游互动，一边频繁观察他的表情的梁丘商打一顿。

没有什么比明明可以直说，却偏要故弄玄虚更让人讨厌的事了。

—

参观完长生泉才刚刚下午两点，唐缘按照预先制定好的计划，打算带着他们去隔壁那座山参观归鸟林，再在五点之前回露营地举办烧烤晚会。

“我和梁鱼有点别的事，你们去吧。”

出了长生泉，桓池停下脚步说，“等会在露营地集合。”

唐缘张了张嘴，遗憾点头：“好吧，桓哥，我会多拍点视频回来的。”

“嗯。”

左立兵看了眼梁丘商，又看了看桓池，这才跟上唐缘他们。

他们刚走，桓池眼眶周围立刻有丝线般的光雾盘旋着凝聚成网，覆盖他的眼球，随后，他和梁丘商的身体表面浮现出一层扭曲的气体，那层气体飞快和他们的身体分离，在旁边凝成飘渺的一团，仿佛风吹烟雾的飘动间，它们勾勒出了明显的人体轮廓和颜色，几乎是一眨眼，就变成了眼神呆滞的桓池和梁丘商。

这个过程扭曲了他们周围的光线，在桓池的控制下，无论从那个方向都看不到这两个气体人。

桓池操控着两个凝聚出的人形，让它们神情自然，肢体协调地往别处走去，同时，他和梁丘商当着一百多人队伍的面消失了。

“废话不多说。”桓池说，“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多明格娜做见证。”

说话的同时，他从背包中取出一张高能卡牌，一块外形古朴，足有两个巴掌大的镜子静静躺在他手里。

【高能卡牌：多明格娜——说明：没有谎言可以逃脱我的眼睛——效果：百分百准确的测谎机】

梁丘商：“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不过这样也行，你先问吧。”

桓池：“……”

他在失望什么？

短短几天，桓池就已经习惯忽视梁丘商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发言，他先挑出目前最重要的问题：“贝鸥司在和现实世界融合？”

“对。”梁丘商说，“你愿意加入众济会吗？”

“……不要把你提问的机会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桓池说，“现实世界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可以问我有关贝鸥司的异常。”

“不浪费啊，这就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随便吧。”桓池语气淡淡，“我再重复一遍，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我的回答都是不愿意。大部分玩家的死亡激活是人为推动的吗？”

“不是。”梁丘商神色莫名，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几声，“不是大部分，是全部。”

“也包括你？”

“包括我。”

桓池沉默下来。

“我是不是有两次提问的机会了？”梁丘商托着下巴往四周看了看，“我们可以边散步边玩问答游戏吗？那边的风景挺好的。”

梁丘商就是这样，不管多严肃多剑拔弩张的气氛，他都能让人仿佛身处战争和喜剧共存的场合，在紧张危险和滑稽迷惑间来回切换，产生强烈的割裂感。这也是他让桓池摸不着头脑的重要原因之一。

长生泉入口左转有一条通往缆车的下山路，路左边是山体，右边是用仿真竹编织的扶手，从长生泉一路往下直达缆车平台。走在这条路上，能闻到仿真竹上喷涂的竹子清香味，也能嗅到泥土和花草混合的稍有刺激性的味道。

梁丘商双臂举过头顶拉伸身体，站在原地稍微活动之后，虚扶着仿真竹往下走。

“现在该你提问了。”梁丘商屈指将仿真竹敲得闷响，“嗯，不过我可以先提一个问题吗？”

“问。”

“你觉得那群人让玩家激活背包，是好事还是坏事？”

桓池瞥他一眼：“你怎么看？”

梁丘商扭头看着桓池，安静地眨眨眼，随后勾着嘴角笑：“好问题！我是这么想的，如果贝鸥司彻底进入现实是注定的结果，那它存在的地图、生物和怪物会不会也会入侵现实？如果这么看，那让十几万人拥有抵抗异常的能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有一个问题，”桓池盯着地面，“贝鸥司是什么时候开始进入现实的？判断依据太少，不知道它入侵现实程度的规律，没办法反推开始的时间。”

“或许是从第一个玩家激活背包开始。”梁丘商一本正经地推测，“游戏发售时期的概率很小，基本可以排除。”

“我有三种猜测。”桓池站定，侧身面向梁丘商，“第一，你激活背包，第二，激活背包玩家达到某个数量，这个猜测过于虚浮，可以暂且不论。”

梁丘商恍然：“有道理。”

“至于第三种……帑斯特林之书在你手上，‘暴躁骑士’激活了背包，‘水烟’在去年九月之前从没针对过我，‘终辉’从去年七月开始就不断尝试联合别的玩家对我展开围剿。”桓池将得到的信息一条条陈列，“‘乌信’今年一月将他在官网挂了三年多的个人榜前五十战力分析表删除，‘洑水’和她的副会长已经快半年没进过贝鸥司，‘来风’从去年六月起就没下过地图，他们都是神权卡牌拥有者，而我亲眼看到箴百运星之杖降临现实。

“第三种猜测，是我，或者说，是我手里最后三张没进入现实世界的神权卡牌。

“梁丘商，你可以开始反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