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逐渐进入正轨,今天轮到女主角请客,天气却不似众人心情一般放晴,这几日乾市小雪不断,偶有冰雹,清晨室外地面上总覆着一层薄冰,考虑到这点,江昆跟周柏凡的团队沟通后,决定将他的通告往后挪,先拍室内戏。
詹小雨推着落地衣架走过来,将那件华丽的婚服取下来,小心翼翼的送到江昆跟前:“江老师,新衣服今天上午送过来了。”
剧本里有一段婉南穿着婚服跟神父跳舞的戏,原本服装组提供的是一套简约的粉旗袍,认为更加符合当时民生凋敝的情况,前几日试拍的时候,肯特汀在镜头里看了一眼就给否掉了。
“战时都能吃喝嫖赌,穿金戴银算什么。”熬了几个大夜,肯特汀漆黑的双眼依旧很亮,“我不要普通的,就要中不中洋不洋的那种,ok?”
江昆听说之后,联系了之前的话剧老师,通过老师要到了一家专门做民国服饰的工厂负责人的电话,加班加点赶工了三天,做出了另一套更加华丽的婚服,垂地的头纱边缘镶着蕾丝,上面隐约闪烁的光华是香槟色的澳白,由制片本人赞助。
跳舞的戏在教堂拍摄,穆心怡进组前特地找了老师学习,此刻她穿着那件堪称惊艳的缎面礼服在一旁排练。
为力求真实,剧组租的教堂是一座真实的建筑遗址,租赁合同的条件也更为严苛,只有9点到11点以及下午5点以后可以使用,而且时有路过的游客会驻足观看,给剧组的工作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监视器后并肩站着两个人,一个结实修长,一个清瘦挺拔,高的那个曲着右腿方便旁边的人凑到耳边,两人声音不高不低的讨论着。
偶尔也会起争论,先情绪激动起来的总是导演,这时制片会轻轻抓着他的胳膊,一面注视着他一面跟他说话,导演便很快被安抚了。
众人已经逐渐习惯这个画面。
肯特汀抬起手腕,这个景今天杀青,11点前必须完成所有教堂的戏份,他转过头,江昆在他发出声音前就走了过来。
“我想调整实拍范围。”
没解释为什么,只是告诉江昆他要这样做。
江昆点点头:“好,我会通知场务再次清场。”
接着又说:“如果这场不行,我会安排CG团队帮忙做后期模拟。”
肯特汀说出那句“合作愉快”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江昆那句承诺的分量,他说请信任我,便真的接住了他的所有灵光一现,又或是预谋已久的想法。所以镜头外,肯特汀开始频繁的把目光投向某个焦点,江昆神游的样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因为怕冷假装无意躲进他身后的样子……
在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时刻,他已无数次回头寻找过。
“江昆呢?”
结束了最后一场戏,肯特汀拉住路过的一个场记,从昨晚开始他就没见过那人。
“哦江老师……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请假了吧。”
化雪的日子总是更冷,车厢内暖风开得很大,玻璃上起了雾,苍白的指腹沾染上水汽,有丝丝的凉意,车内的江昆抬起头,透过那抹湿漉漉的痕迹望向远处森林掩映下的老宅。
披着毯子的蒋云舒站在屋檐下。
江昆拎着礼物拾级而上,走到蒋云舒面前,两人对上目光,谁都没有先说话,明明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却有种不生不熟的尴尬。
“先进来吧。”
进到屋内,小时带过江昆的保姆热情的迎上来,两人寒暄一阵,江昆把带来的礼物交给她,他选了一支12年的麦卡伦,缠着丝带,装在限量礼盒里,江文钧喜茗,但他一向品味不佳,便不班门弄斧了。
保姆似乎在楼上敲了敲门,但直到晚饭前,江昆并没有见到江文钧。
蒋云舒在忙着晚宴,江昆一个人呆在客厅里,看了看鱼,数了数奖杯,最后翻开随意摆在茶几边的相册。
初中之前的照片特别多,还嘬着奶嘴的、骑自行车的、汇演时被画成猴屁股的,江昆记得那时候家里总有许多客人,江文钧让他表演刚学的身法,他学得并不好,但瞪着眼努力吱吱呀呀的样子实在可爱,总能博得个宾客尽欢。
后来长大了些,周围的男孩子都在谈论赛车、游戏,或者某个动漫里炫酷的主角,江昆那时受了很多排挤,有高年级的男生当着他的面怪声怪气的喊他“娘娘腔”,江昆回家之后哭了很多次,跟蒋云舒说他不想学戏了。
江文钧听说之后,零下的天气里,让人跪在草地都湿漉漉的院子里,江昆还是哭,他便举着藤条抽他的背,抽到他哭都发不出声音了,才扔下棍子转身离去,蒋云舒披着毯子匆匆走下台阶,把浑身冰凉的江昆抱起来。
高中之后的照片几乎没有,唯一的一张是某个艺术节的后台合影,照片上的江文钧和蒋云舒还十分年轻,一个芝兰玉树一个娴静温婉,称得上一对璧人,江昆站在右后方,那时比现在更瘦,两颊还能看到凹陷的阴影,他贴着蒋云舒的胳膊,目光有些瑟缩的看着镜头。
“开饭了。”楼上有人来唤,江昆合上相册。
席间江昆一直安静的吃饭。
偶尔蒋云舒会跟江文钧轻声交谈,一些剧场还有学校的琐事,都是江昆不甚了解的事,并未搭话,只低头喝汤,扮演这个温馨时刻的合格配角。
江文钧也几乎不向他这边投来目光,显然早已对他不再抱有任何期望。
江昆本以为这顿饭会跟之前一样,在这种心照不宣的安定中结束,蒋云舒递来话头:“工作还好吗?”
“挺好的。”
“我看到新闻了,这个圈子太浮躁,像那个导演看着一表人才实则跟上就坏了的人很多,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别让爸爸妈妈担心。”
“……”江昆拿着汤匙的手指一顿,“我知道。”
“小廖最近怎么样,很久没见他了,你请他来家里坐坐,吃顿便饭吧。”
“再说吧,他出差了,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蒋云舒喝了口水,为了养生和保持身材,她晚上通常少食,“除了小廖……最近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吗?”
江昆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没什么新的,行业里来来去去不都是那些人。”
“你也大了,个人问题要早点考虑。”
预感实现得很快,江昆没想到这次回来还需要面对这个,大脑运转的速度比平时慢上一些:“我暂时还没想过……”
“知道你们这代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担心说多了你又跟家里人置气,妈妈才一直没提”,蒋云舒苦口婆心的劝说:“你年纪不小了,不能还像以前一样那么幼稚,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江昆沉默的盯着盘子里的倒影。
“你记得王老师吗?你小时候她来过家里,还抱过你,王老师亲戚家那边有个女儿,之前一直在美国,今年博士毕业回来了,我想着说……”
“我不想。”
“……”
这次的寂静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煎熬。
蒋云舒还想说些什么:“不是让你们刚见面就要真的要确定些什么,先相处看看,合适再谈以后的事……”
水晶吊灯折射出颗粒状的光晕,江昆双手交握在身前,英俊的面容被照得一片雪白。
他长得更像江文钧,有股文人的风流,杏眼带来的天真在蹙起眉梢时尽数消散了,他声音很轻,但注视着蒋云舒的目光很坚定:“我不想去,以后也不要再给我介绍对象了。”
“那你想干什么!”
有东西摔到地面上然后碎裂的声音。
期间一言不发,仿佛看江昆一眼都多余的江文钧,不知被他的什么话刺激到,突然暴怒,一把掀翻了手边的瓷杯。
“相亲也不想,江昆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嘛!下辈子跟男人鬼混吗?!”
“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们江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江昆感觉脑子里嗡的一下。
惊慌失措,又无处可逃的窒息感漫上胸口,他下意识向蒋云舒投去目光,蒋云舒扶着胸口,轻声安慰着勃然大怒的江文钧,望向他的神情只有熟悉的失望,没有惊讶。
他们知道了……
他们早就知道……
是什么时候……是他高中时日记写过的那句“我好像不喜欢女生”,还是某个以为全家安睡后的深夜电话,又或者是他们找人打听了陈柯,江昆无从得知。
那种湿漉漉的、被剥光了似的,从膝盖一直蔓延到指尖的寒意又轻易想起来了。
明明他一直想忘掉的,他努力想当个成熟的大人,但还是难堪的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那个跪在冬夜里,以为放声大哭过就不会再痛了的……
幼稚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