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晞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早已日头西沉。
先去祖母处请了安,才转回栖霞园。
闷热了一整日的天气,终于在晚饭时分滴滴答答砸落下来。
春夏的雨来得毫无章法,尤其是逢着清明前后,能淅淅沥沥地下上一整夜或者接连好几日也不嫌多。
叶灵晞倚在纱橱边儿瞧着园子里的石青地板,被雨水一砸一个灰黑色的印子,不多一会儿石青地板就被雨水浸透,满地换了颜色。
雨水连带着院子里的土腥之气,将白日间的蒸腾给按了下去。
秋石从绿鹦手里接过八宝甜酪,端至叶灵晞跟前。
“小姐,赵随那边说,明四小姐又去了。”
叶灵晞瞧着屋檐下面羽毛鲜亮的金刚鹦鹉。
“眼瞅着要入伏了,咱们是不是也得去赵随那里看看得为祖母置办些什么,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秋石应着,亲自给叶灵晞掌伞,主仆一道去了赵氏生药铺。
明若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叶灵晞说十五日就是十五日,明若不敢早来,更不敢晚来。
晚饭前被明月打翻的那一碗药,已经是用了上次叶灵晞给帮忙置办的最后一点山参。
郭小娘这病痛折磨着她自己,也折磨着明若。
家里的祖母是个不管事的,他们底下这些庶子庶女过得如何,全凭着自己的老子娘在府里地位如何。
眼瞅着郭小娘的病症确实有所缓解,明若丝毫不敢耽搁,顾不上别的什么就往这生药铺里来。
只是除了迫在眉睫的药材之需,明若头一遭对别人产生了一种羡慕之心。
想来,叶灵晞肯为远亲家的妹妹,那样跟明月过不去。就算府里真的有庶出的姐妹,叶灵晞也不会像明月那样为难别人罢。
正想得眼眶发酸,余光便瞄见衣裙一角进了门来。
秋石撤下罩在叶灵晞头上的油纸伞,明若已经迎了上去。
“见过姐姐,问姐姐安。”
“难为你多等了。方才从宫里出来,少不得要向府里祖母禀报一声。这才赶过来,不耽误吧?”
“姐姐如此重信重诺,哪里能有耽误呢。”明若忙笑着,随着叶灵晞一同进了屋子。
“你母亲可好些了?”
“用了上好的山参,病症是暂缓了。往后如何,还得请赵郎中亲自去看看。”
明若颇有些难为情地问,“不知姐姐可带来了鹿血?”
“答应你的事情,岂有不应的道理。”
叶灵晞招招手,秋石递上来一个盒子。
“赵郎中你且看看,这鹿血膏可能入药?”
一旁的赵随,接过鹿血膏仔细咂摸了一番,“回小姐,这鹿血膏可是好药,经过古法炮制又添加了许多名贵药材,药效比纯鹿血好了十倍不止,这东西怕是只有宫里进贡得有吧。”
叶灵晞并不否认,“好用就行,你且拿去给郭小娘入药。”
明若听了赵随的话,惊喜不已,
“如此我小娘岂不是有救了?”
“有救,当然有救。”赵随喜道,“我这就去重新拟个方子,小姐回府后先让郭小娘用着,后日我去贵府请平安脉的时候再去为郭小娘诊治。”
“多谢赵郎中。”
明若揖礼,见赵随进了药房,又回身朝叶灵晞道,“实乃让姐姐费心,明若实在无以为报。”
明若说着就要往地上跪。
叶灵晞赶忙将明若扶起,岂料正好按在她被烫伤的胳膊上,惹得明若闷哼出声。
“妹妹怎么了?”叶灵晞问着,拉起明若的衣袖。
却见她整个小臂,一大片通红,在那瘦弱的身体上看着好不渗人。
“不过是有些烫伤,不打紧。”明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垂了手将伤势藏在了衣袖里。
“可是明月弄的?”叶灵晞语气严肃,“难不成是在宫里受了娘娘们几句话,回府便找你撒气吗?”
明若笑得有些勉强,“长姐脾气不好,我自该躲着点儿的。”
“你别怪我是个直肠子的。”叶灵晞佯装生气道。
“别说是亲姐妹了,就算是干亲也不好如此苛待的。焉不知,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自己又能受用几时?”
叶灵晞嘴上数落着,慌不迭地将赵随又叫了出来,好生给明若上药。
“鹿血膏我过段时间再派人送来,你就别露面了。若是这事儿让明月知道,你我都不讨好不说,你小娘在府里也尴尬。”
“姐姐如此为我着想,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明若眼里有泪意,但到底不好意思再在叶灵晞跟前哭。
萍水相逢尚能如此,同是一个父亲的却处处给人难堪。
明若压着心里头的凄楚,对叶灵晞又千恩万谢一番,这才趁着雨势无人在意,急急回府去了。
见人都走得没了影儿,秋石才说“小姐,您对明四姑娘这样好,只怕她很难不感动。”
“感动一些就够了,太感动了显得我们别有居心。且让她自己心里愤恨着,不甘着,认清楚对手是谁才行。”
“可婢子看,光这样是不是还不行?”
“确实还差点儿……”叶灵晞目光沉沉。
嘱咐赵随,“务必把郭小娘的病尽快治好,不拖了。”
赵随点头称是,送叶灵晞出了生药铺子。
虽是已经入夜,但邺京城里向来是灯火通明。
城中没有宵禁的习惯,越是夜深越是有好多小商小贩推着小车,或者挑着扁担沿街售卖。
也就是太平盛世里,民众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才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胆气。
眼下雨势已停,秋石也收了伞。
叶灵晞却不唤马车,只徒步往府里走。
雨后的微风吹散了心头那点燥意,神思也清明起来。
叶灵晞目光落在商贩挑着的担子里,“这枣塔做得这样精致,秋石你去买些,明日晨起好给祖母送去。”
秋石应着前去,叶灵晞正欲再看看别的什么,却冷不防被人拽进了一旁背光的小巷子里。
手被人紧紧禁锢住,整个人天旋地转般便被抵在了墙上。
叶灵晞浑身紧绷抬腿就要往身前人身上踢,不料被对方抢先一步,用腿压住了她的,反倒更拉近了身体和身体之间的距离。
不过霎那间,叶灵晞便被圈在一个紧密的怀抱里,一时之间身体和身体之间贴得极近,连丝风也透不过来。
待看清楚来人,叶灵晞惊出的那身汗迅速回落,恼意瞬间浮上面部烧红了脸颊。
“明誏你干什么!”
见叶灵晞气性上来,明誏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有松开紧拽着叶灵晞的手。
两人凑近了叶灵晞才惊觉,从前她习惯了跟明誏打打闹闹,可真的从纯体力上来说,明誏对她根本就是碾压般的存在。
前世不是明誏没能力用强,是他没有,也不必。
一丝后知后觉的冷意顺着尾椎骨爬上了后脑门,叶灵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鼻息交缠,叶灵晞整个人似被提溜着一样,给吊起了十二分精神。
只听明誏压着嗓音在耳边,
“你当我看不出来,自打春风楼一别后你就处处躲着我?若是真的如你所言,对我不曾有过一点心意,你做什么躲我?连句日常的话也不能说了?”
“你我早已两清,我何必躲你?”叶灵晞急道。
明誏嗤笑一声,“两清?”
叶灵晞抬手就想推开明誏,却无奈臂膀上的力气早被明誏卸了个七七八八,根本就是蚂蚁撼树。
却听明誏又道,“沈寄和当真是你相中的好夫婿,让你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给我?”
“叶灵晞,你这么对我,不觉得自己太过残忍了吗?”
明誏眸色阒黑,背对着巷子口那处光亮,只将整个人的轮廓照了个七七八八。
一叠声的问询里,装着连日里来的不甘和苦闷。
“我们在春风楼里说得不够清楚吗?”叶灵晞用了挣了挣明誏的手,却还是无力挣脱。
“当然不清楚。你只说绝对不可能嫁给我,你可告诉了我到底为什么?”
明誏心有不甘,“你同我自小交好,转头就嫁与别人,你把我当什么?”
原以为已经被自己搁置好的心痛和委屈,终究让明誏在醉眼朦胧里缴械投降。
本来就说服好自己接受现状,再不济也能当个普通朋友。至少节庆往来,见面寒暄是能够的。
可明誏一闭眼就是叶灵晞和沈寄和的背影,挠得他几欲肝肠寸断。
每每多吃了几杯酒就想起叶灵晞来,原以为这又是喝出了错觉。
却没想到明誏方才从酒楼里出来,就瞧见叶灵晞。
动作比脑子快,明誏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叶灵晞已经被他拽在了跟前。
叶灵晞闻到鼻息间的酒气混着熟悉的香薰气息,知道明誏这是酒上心头。
他爱抱她,酒后更是。
只不过那是前世的事情了。
如今这当口,莫说是旁人,就连叶灵晞也觉不妥。
“你到底拿我当什么?”明誏声音暗哑,里面还裹着些痛苦和急躁。
叶灵晞冷声道,“我不仅同你一个人自小交好,我同这四九城里的许多姐妹兄弟都交好,那不算什么。请小侯爷切莫自轻自贱。”
“呵呵……”明誏俯在叶灵晞颈间自嘲般笑道,“不算什么又算什么?”
“别人说什么且让别人说去,就连你也说我自轻自贱吗?”
“明誏,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我。”叶灵晞再次挣了挣手臂。
“我是想好好说,可是你给过我机会吗?”
明誏松开禁锢着叶灵晞的手。
“我且问你,你当真是真心想嫁沈寄和?你说句不,就算是圣旨,我也替你回了它。”
叶灵晞凝眉敛神,“没有人能强迫我。圣旨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我同沈寄和,是我心甘情愿。”
“你别拿心甘情愿四个字就搪塞我。”明誏似乎不信,“那我呢?不肯嫁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你看不懂吗?”叶灵晞望着明誏。
“侯府里你的处境当真好过?你我成婚当真能称心如意吗?年少心意固然可贵,可若是挡着了世子爷的去路又该如何?若是世子爷有许多个不得已,让我夹在中间两厢为难届时我又该如何?你敢说你会为了我放弃自己的**吗?既然我们两个终究要背道而驰,从一开始就应该划清界限!”
叶灵晞叠声质问里,夹杂着太多怨恨和痛苦。
前世她也如此这般问了明誏太多次为什么,可正如此刻一样,明誏回答不上来。
明誏看着叶灵晞的神色,像是他早已经伤她千百遍的模样,看得明誏不解且心惊。
明誏愣在原地,直愣愣地望向叶灵晞因为情绪起伏而泛着薄泪的眼底。
良久,明誏才回过神,沙哑的嗓音里藏着一丝犹疑,“是这样不相干的事情就能让你丢掉我跟丢掉块儿破抹布一样?你拿没发生的事情来妄作猜想,对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好。”叶灵晞冷着脸,
“就当是我对你不公平,就当是我对不住你。这个世界上总有事情是无解的,你和我之间无解说不定就是最好的结局。从前我若是做了什么,让世子爷误会了,此番就把话说开。我们日后桥归桥,路归路罢。”
“桥归桥,路归路?”明誏没来由地笑了起来,“原来万事在你眼里竟然可以这样简单。”
明誏后退了几步,重新让巷子口的光亮照了进来。
“我曾经一直不敢问你。你可曾心悦过我?跟我在一起,哪怕片刻欢愉,你有过吗?”
暗巷里的两个人如同困兽,各自占据着一端谁也不松口。
一个面对的是茫茫无知,一个却跨越着时间甚至空间上的血海深仇。
从明誏眼下的角度看是不公,可那又如何?
叶魏两家就活该因为叶灵晞和明誏的婚姻而为明誏铺路吗?
叶灵晞懂明誏的不解,可正因为懂,才叫叶灵晞不知道说什么。
总不能刀架在明誏脖子上要了他的命吧?
不能像处置祖母跟前的婆子一样处置明誏,真的要把原因揪出来,就是叶灵晞自己只怕也辨不清。
连皮带骨地何止是家仇,难道当真没有情恨?
叶灵晞不仅是不能原谅明誏,也无比憎恶着曾经跟明誏在一起的她自己。
叶灵晞离开墙根,上前狠狠推了明誏一把,恶声道,“没有。”
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小巷,跟正慌忙寻进来的秋石撞了个正着。
“婢子没看护好您,请小姐恕罪。”
秋石没顾上手里掉了一地的枣塔,赶忙扶住叶灵晞。
“快走!不准声张!”叶灵晞低声呵道。
明誏站在阴影处,冷眼瞧着扭头就寻不见的人影。
“呵呵……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