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寄和很少去回想这些往事,实在是因为不必想起。它们根本就是一直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都有刺下来的危险。
玄机引他们站定。
沈寄和看着自己面前两个牌位,心潮起伏间,纵然是再冷静自持的人也不禁红了双眼。
没有家族,没有官职,只有两个名字。
如此,便是清流名臣和富贾之女不可言说的一生。
玄机退在不远处静候。
也许真正大动干戈的心绪,反而悄无声息。
正如此刻的沈寄和,也正如方才来过的明誏。
“为何将他们放在密室?”沈寄和声音暗哑。
楼上那么多牌位和骨灰,可这密室,却只零零星星地放了极少的牌位。
玄机回答,“枉死之人心有怨气,放在地下好压住他们的怨恨,聆听佛法,早日度化。”
枉死之人。
沈寄和闻言,半晌才说了一句佛祖慈悲。
玄机帮着沈寄和将牌位和亡者的遗物分别包裹好,沉甸甸地递到他手上。
密室里放着的牌位并不多,叶灵晞每次清明过来都能看到不远处的一个牌位总是燃着香。
见叶灵晞的目光落在那香后面,玄机说,“沈施主至少能将双亲牌位安置供奉在祠堂,但有的人怕是这辈子都不能了。”
放在密室,当真只是为了压制怨气吗?
只怕有些人或许是连死都无处安身。
叶灵晞越过冉冉上升的香气迷雾,看了眼牌位上的名字,柳滟秋。
是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但却总觉得有些没来由地熟悉。
叶灵晞无意打探别人的秘辛,和沈寄和一起同玄机道了谢,这才双双离开。
自打重生后,叶灵晞就不大爱来道观寺庙,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错漏,害怕上天收回这一错误。
没了重来一遭的巧合,那么含恨九泉的人自然也多了她一个叶灵晞。还谈什么逆转天命?
沈府的祠堂早就在择书和潘卉的奔忙下修建完善,沈虚知和吕梦爰的牌位安置完毕,也算了却了沈寄和的一桩心事。
叶灵晞知道沈寄和心有愁绪,自己不便多停留,便回了叶府。
逢着节气,叶府人情往来者不少,无非是接待应付一些上门送节礼的人,叶灵晞再一一安排人登记造册分别回礼。
这一忙碌,就又是小半晌。
说是忙碌,不如说叶灵晞正在等着明月带着人来秋后算账。
没过一会儿,等来的却不是明月而是慌慌张张的叶管家。
“大小姐,宫里来人了。”
宫里?
在一旁帮着大丫鬟们清点物品的叶依依闻言手上一抖,担忧地望向叶灵晞。
叶灵晞蹙眉,“可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
“大小姐料事如神。”
叶管家话音将落,一小黄门便进来读太后手谕,宣其进宫。
“完了,怎么连宫里的太后娘娘也惊动了呢?”叶依依慌了起来。
“当今太后是明月的姨祖母。”
叶灵晞话音将落,叶依依瞬间白了脸。
“姐姐……这样的人你也敢打?这……这可如何是好?”
叶依依心内惧怕,但心下一横,“要不然你把我交出去吧!”
“跟你没有关系。”叶灵晞合上手里的账本。
没想到叶依依并不是一个遇事儿往后躲的人,光这一点就很是难得,叶灵晞心里顿时宽泛了些。
叶灵晞嘱咐道,“你守好祖母,遇事儿请叶管家来支应。我早有说辞,你不必惊慌。”
“姐姐……”叶依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这种贱命不值得姐姐为我冒险,我……”
“不是跟你说了吗,”叶灵晞打断叶依依的话,“切莫自轻自贱。”
叶灵晞抚了抚叶依依的脸,“这些杂事你跟着秋石好好学学,我这就进宫,想必母亲大人也得了消息,搞不好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
叶依依连连称是,心下极其愧疚地送叶灵晞出了叶府。
果不其然,在魏国公府的魏雪鸾比叶灵晞的消息更快,已经在宣德门前等着叶灵晞了。
“怎么回事你细细与我说来。”
魏雪鸾眉间有些急躁,见叶灵晞下了马车就把她拉在一边询问起来。
叶灵晞三言两语将在大相国寺门前发生的事情给魏雪鸾说了明白。
事儿不大,只是动手打得是侯爵府里的小姐,这就说不过去了。
往小了说,是叶灵晞不懂事。
往大了说,是叶灵晞甚至叶府不抬举忠远侯府,那就是不抬举太后。
王巧萍既然带着明月往宫里来闹,那明显是不打算让叶灵晞好过了。
“你一向沉稳,就这点小事怎会当街打人?”
怎么说呢?
不想忍了,失去耐心了,情绪战胜理智了?
叶灵晞摇摇头只是笑笑,“打便打了,女儿进去向太后赔罪。”
“你以为丁太后是个好说话的?”魏雪鸾气道。但碍于在宫门口不好多说,只好跟着内侍监走了进去。
一行人沉默地进了慈寿宫,刚踏进殿门就听到王巧萍和明月两个人正在哭诉。
“姨母,您看看月儿这脸,都肿起来了,一个女儿家当街被打成这个样子,损的难道仅仅是月儿自己的颜面吗?损的是侯爵府和您的颜面啊!”
“叶家那个叶灵晞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我就说叶灵晞仗着父亲是尚书母亲是魏将军的嫡女,这才作威作福!还不是因为背后有人撑腰!”
……
魏雪鸾和叶灵晞对视了一眼,双双踏进宫门。
“臣妇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千岁。”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千岁。”
丁太后看着眼前跪着的两个人气不打一处来。
上次辛纪棠的事儿,丁太后心里一直怄着火。
在魏露华跟前不痛快已经让太后觉得屈辱了,如今叶灵晞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然也当街寻忠远侯府嫡小姐的晦气,简直是要翻天了。
“起来吧。”丁太后语气不善。
魏雪鸾和叶灵晞两人双双起身。
人还未站定,内侍监就前来禀报皇后娘娘和魏贵妃明才人前来。
“哼,人倒是来得快。”丁太后在心里冷哼。
见丁太后面色不善,进入殿内的皇后放缓了声音,
“听闻忠远侯府的小姐跟叶大人的小姐之间起了冲突,都闹到太后跟前了。圣上放心不下,特意嘱咐臣妾同魏贵妃和明才人一同来看看。”
既然是皇帝的意思,丁太后自然不好说什么。
瞥了眼自己的外甥女明才人,忽而想到大皇子,丁太后的怒气稍微降了下去。
太子一事,皇帝心里恼恨明|慧。可大皇子毕竟也是皇帝的儿子,又加之伤了神智。皇帝对于大皇子的忧心并不亚于失去太子的痛苦。
这点忧心在日积月累中冲淡了厌恶之情。明|慧必须复宠,只是还需要机会。
丁太后在心里思忖了一番,嘱咐皇后和魏贵妃明才人各自落了座。
皇后微抿了口茶水,“是什么样了不得的事儿,都闹到宫里来了?别没来由地扰了太后清净。”
听皇后这么说,王巧萍忙揖礼道。
“皇后娘娘恕罪,实在不是臣妇想叨扰太后娘娘,而是月儿当街被叶灵晞殴打,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能,只能面见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替我们主持公道。”
“当街殴打?”明才人惊讶道,“快过来让姑母看看。”
明月小声抽泣着走到明才人跟前。
“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怎么被打成这个样子,这还了得?天子脚下,叶小姐竟然当众行凶?”
明才人惊讶不已,一叠声地质问道。
皇后也看到了明月的伤势,扫视了一圈儿也没见殿上有太丞候着。
内侍监看出皇后的意思,忙出去传太丞前来。
王巧萍继续愤恨地说,“月儿脸上的伤,就是实证,请魏夫人叶小姐,给我们忠远侯府一个交代。”
皇后瞧着明月脸上的伤确实是用了力的,不由地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叶灵晞,缓缓开口,
“叶灵晞,你胆子不小。”
“皇后娘娘恕罪。”叶灵晞跪拜在地。“臣女本欲救明月一命,却没想到明月恩将仇报。”
“你满口胡言!打人者是你,怎么还能说是救人?”
王巧萍一脸不可置信,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魏雪鸾,“魏夫人!你纵容女儿当街打人你可认?”
“侯爵夫人。”叶灵晞说,“当街打人是我一人之事,不存在母亲纵容。此事她毫不知情。”
“好一个毫不知情!就算她毫不知情,但是你既然敢如此行事,足以说明魏夫人管教不当,她难辞其咎。”
“说到管教。”叶灵晞露出一抹讽刺地笑看向王巧萍。
“夫人若是管教得好,明月今日就不可能有杀身之祸。我只是制止明月祸从口中,反而被你们跑来告御状,夫人不觉得太过可笑了吗?”
“什么杀身之祸,你休要信口雌黄!”
叶灵晞微微一笑,“夫人口口声声责怪我打人。我打人是不错,但是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如此?或者,你怎么不问问明月我为何如此?”
“难道不是你娇奢蛮横,目中无人?!”
“夫人此言差矣。”叶灵晞道,“我乃是情急之下,别无他法,毕竟你也不想自己的宝贝女儿人头落地吧?”
“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跟前,休得胡说。”明才人蹙眉看着叶灵晞。
“回禀娘娘,不是臣女胡说,实在是明月目中无人出言不逊,又加上当街看热闹者众多,臣女再不制止,明月就要祸从口中了。因此才不得已打了她两巴掌。”
“你胡说!”明月满目委屈。
“我胡说?”叶灵晞冷笑。
“明月说什么了,引得叶小姐用这样的方式来制止她?”太后蹙着眉,缓缓问道。
“回禀太后,明月当众诋毁我表妹乃父亲私生女。”
叶府来了两个穷亲戚的事儿早已被众人知晓,太后并不稀奇。
“这便是你打人的理由?”
“诋毁我父亲这倒算小事。可是明月竟然当街质疑圣上和皇后娘娘赐婚给臣女的动机,臣女感念圣上和皇后娘娘的疼爱,又怕明月口不择言,情急之下才打了明月。行为过激,恳请各位娘娘恕罪!”
叶灵晞说完朝着上方坐着的几位娘娘重重叩了个头。
皇后闻言轻轻搁下茶盏,
“怎么?对于给叶灵晞的赐婚,明小姐有异议是吗?”
“臣女不敢!”明月被吓得一个激灵,立时跪拜在地。
“臣女不曾质疑赐婚一事,此乃叶灵晞信口雌黄,请皇后娘娘明鉴!”
“当真要本宫明鉴吗?”皇后的眼神越过明月,看向王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