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子从更衣室出来时,前台小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先是艳羡地看了看他胳膊,再然后是微微皱眉。
“怎么了?” 辉子问。
前台小哥摇摇头:“没怎么。” 想了想又委婉地补充一句:“一般我们这个时间点都是女士来上这个课。”
“不让男士上?” 辉子个头比前台要高半个头,他说话时微微低头,自己没意识到自己多有压迫感。
“那倒不是。” 前台欲言又止,有点怵辉子,指指入口处:“您跟我到这边儿来吧。”
前台帮辉子扶着门,让他从舞蹈教室后门溜进去,门只打开一个小缝,辉子就听见里面震天响的拉丁舞曲。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猫着腰往里进。但奈何门轴不让他低调,只听教室门滋啦一声,整个教室里的学员们一起回头看。
一瞬间辉子以为自己来到了公园相亲角,三十多双老阿姨的凝视都落在他身上。
学员基本都是五十多快六十的退休阿姨们,老姐妹们讲究极了,描眉画眼的,还统一穿着拉丁舞鞋,五颜六色的长裙。一个教室三十多个人,大家相隔一米多站着,正沉醉在曲折的舞步里扭着跨,听到后面开关门的声音齐齐往后转头。
辉子本来是弯着腰往教室角落的空地走,看大家都停下对他行注目礼,便慢慢直起腰。
一米八六的大个儿,运动短袖凸显出他胳膊上的偾张肌肉,肩宽背阔小寸头,大裤衩子运动服,整间教室里就他一个男的,辉子立马就感觉后背出汗了。他站在原地不动,挠挠后脑勺儿,跟阿姨们挥了挥手。有的阿姨还冲他来了个飞吻。
小七站在教室中央,嘴边别着麦克风,一身大红色吊带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一个高髻。她越过众人头看了辉子一眼,辉子也和她对视,他感觉小七不那么高兴。不知道是因为他打断了她上课,还是小七单纯只是不想在此时此刻见到辉子。
一时间辉子有些不知所措,不打一声招呼直接来人家上班的地方确实有点冲动,他只得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也冲小七挥挥手。
小七摆出老师的威严,只是对他点了点头。她拍了拍嘴边的麦让大家转过头:“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被影响啊,来,大家重复一下刚才那个八拍,听音乐,跟节拍,感受这个Bounce。”
阿姨们转过身跟着小七继续舞蹈。辉子站教室最后面,也不知道怎么跳,只得跟着前面一排阿姨们的动作随意比划着。
“小伙子,你走错教室了吧,我们这儿是桑巴课。” 一个描着粗眼线的阿姨边抖动着腹部边回头小声提醒辉子。
辉子反正站最后一排,也没人看他,就随意扭着,自由摇摆,舞步自信又粗糙,像个碍事的汽油桶,他回答阿姨:“没走错,我就是来上seven老师的课的。”
“噢——” 那阿姨有些玩味地拉长感慨,然后回过身去找边上的几个老姐妹八卦起来。辉子特想听她们在嘀咕些什么,但奈何音乐声音太大,他一句也听不清。
教室后面空地不大,边儿上都是一卷卷瑜伽垫和闲置的器械。本身室内就快站满了人,现在又多出一个辉子,他一个人占一排,跳起来束手束脚的,稍微动作大点就会打到镜子,要么就是踩到垫子。
小七站在前面,辉子的局促被一览无余,她本来双臂张在半空,随着身上的律动而在腰侧摆动着,此时她的右手抬起,点了点辉子,手扶着麦说:“后面进来那个学员,你到前面来,站我边儿上。” 她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空地。
辉子假装没听见。就在辉子不想上前去时,阿姨们纷纷给辉子让出一条空道。
突然被点名的辉子都懵了,他只想在后面划水,顺带欣赏一下小七的舞姿,根本不想前排出丑啊。小七又冲他招了招手,还调侃了一句:“我们班上这位唯一一个男学员有点害羞啊,大家鼓励鼓励他!”
阿姨们几乎是你搡一下,我推一下,她拉一下的,把辉子拱到了老师旁边。辉子一一看过阿姨们的神情,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姨母笑。他只觉得脑壳儿疼。
辉子站小七身边,低头看她,刚刚他离得远没注意到小七裙子上腰那块儿是露着的,大红色衬得腰间那一抹肌肤白得晃眼。小七还画了淡妆,和那天去酒吧蹦迪画的黑眼圈不一样,辉子甚至注意到了她上挑的小眼线,一时间他光盯着小七看了,忘记了动作。
“我们大家都动起来啊。不要光原地站着不动。” 小七说。她这话是说给辉子听的,因为全教室就辉子一人在台前傻站着。
辉子学着小七的舞步还有手上动作瞎比划着,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就像头喝醉了的棕熊,在他应顾不暇时,余光瞥见小七在看着他笑。
和小七的偷笑不一样,阿姨们的笑就明目张胆很多,毕竟这个时间段来个大小伙子是新鲜事。尤其看着这个小伙子在台前瞎扭,有时候差点给老师撞一跟头。
一共五十分钟的课程,辉子觉得出了平时举铁三小时的汗。
等小七说下课时,他整个人像洗过澡一样。阿姨们收拾东西离开,有的还围着小七聊天,一看就是老学员了。
辉子就站在小七边儿上,他本来就是来找她的。
“赛文老师,这是你男朋友啊。” 一个阿姨八卦道。小七正在拧矿泉水瓶,听这话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辉子手越过她头顶过来帮她拧矿泉水瓶子,小七不说话辉子帮她说:“是啊,阿姨,我是她男朋友。”
“啧啧,小伙子多好啊,人高马大的,要是单身的话我都想介绍给我家闺女。”
“哎赛文老师有男朋友了啊,怪不得我上次说把我侄子介绍给你你不愿意。”
几个阿姨你一嘴,我一嘴,还有阿姨直接就撩起辉子的上衣,对着他的腹肌指指点点:“小伙子身材真棒,这腱子肉,嘿好家伙。”
阿姨们纷纷围过来,问身高,问年龄,问体重,还伸手去摸辉子的腹肌和胳膊上的肱二头肌。就像逛菜市场买猪肉一样。辉子被围在中间有些诚惶诚恐,从没收到过这么多女性的瞩目。
下面一节课的学员们进教室时,阿姨们才散去。
俩人来到外面走廊上,面对面,小七往左走,他便往左,小七往右,他便往右,总之是堵着她路不让她走。然后小七站定不动了,板着脸抬起头。
辉子低头弓着背,看姑娘的脸:“今儿还有课么?没课我们找地方聊聊?”
小七有些绷不住,低声说:“有事可以电话里约,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辉子故意犯浑,插着兜用胳膊肘碰了碰小七的胳膊,嘴边带笑:“两天没见了,过来看看你。” 他那天去完老舅那里,又瞎忙活了两天,终于心理建设好了,才来找她。
健身房教练看这边以为小七被学员骚扰,走过来问了一句:“seven老师,怎么了这儿?” 说话的这个教练顺着辉子的腹部往上看,都是健身职业病,遇人先看肌肉再看脸,他目光盘桓在辉子身上的几处大肌肉,暗自惊叹了一下。辉子也扫了一眼那个教练。
“啊没事,我俩认识,谢谢你啊王教练,你去忙吧。” 小七半挡住辉子,怕俩人干架。
王教练走了,辉子似笑非笑地看小七,这姑娘口是心非的样子还挺可爱,和他这儿板着脸,在外人面前还知道护着他。
被人这么一打岔,小七的严肃也演不下去了,抬头看辉子满脸汗,直接就把自己的毛巾递给他,有点公事公办的态度:“接下来我没课了。你快擦擦吧,一身汗,都滴到地上去了。”
辉子接过毛巾,毛巾上是小七的香味,他下意识拿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没舍得用,只是攥在手里:“你给我五分钟,我在你们这儿健身房冲个澡,很快的。”
小七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
辉子洗澡出来时,没见着小七人影,一下子有点慌,以为小七没等他。他背着包冲出青鸟健身的大门时,四处张望,背后传来小七的声音:“找什么呢?人在这儿。”
辉子回头,看见姑娘坐在花坛后面背阴儿处,才如释重负。
小七走过来说:“怎么?还以为我走了呢?”
他点点头:“感觉会是你做出来的事。” 那一晚小七毫无征兆地突然提分手,这种行事作风让辉子很没有安全感。
小七品出这句话里的讽刺意味,没接他话,看看街边停着的车:“你车停哪儿了?”
辉子一扬手,指了指远处:“这块儿没车位了,我停拐角了。”
小七犹豫了一下:“不是有话要说么?我也有话和你说,但要先回家换身衣服,你跟我来吗?”
她说这话时眼神放在别处,辉子却一直盯着她侧脸。不知道是他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短短两天没见他就觉得小七又瘦了。想到瘦,辉子突然问:“那照片是你什么时候照的?肉乎乎的还挺可爱。”
小七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辉子补充道:“就你健身房的半身照,我看见了。头发这么短。” 他还比划了一下肩膀,示意她头发只到肩膀。
姑娘恍然大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那张啊,我想想,五个月前吧。我来青鸟健身也才半年,来这之前是做别的工作的。”
辉子皱眉,他以为是好几年前照的,因为脸上还带点婴儿肥,特别学生气,要是五个月前那就有点吓人了,感觉半年时间掉了二十多斤,如果不是刻意减肥的话,那真说不定是……他没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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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雍和宫人群熙攘,即使是工作日的下午,来烧香的人也是络绎不绝,辉子每次路过这儿时,都觉得那红墙绿瓦估计都被檀香熏入味儿了。整条街都佛光普照似的。
小七家在和平里,过了雍和宫桥的大马路,顺着和平西街往下开,十几分钟就到了。
辉子开车时还有点惊讶,因为他之前上初高中的一七一中学就在这附近。他好多老同学也住这一片儿,十几年了没怎么变过。九十年代这一片是全北京最早有煤气管道的住宅区,当时能住这里的都是中产阶级;十几年后北京其他地方都起来了,这片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他有印象这一片是林业部和印刷厂的家属楼,几栋筒子楼组成的老小区,六七十年代建的房。之前北京奥运会时,因为市区里老房子影响市容,市政府就拨钱给这些老楼刷新漆,换玻璃,从外面看过去焕然一新,走到里面去还是老破小。
辉子没住过这种房,但之前上学那会儿,同班同学家基本都住这种房子。他去同学家玩,几个男生挤在八平米不到的小房间里打电动,椅子不够不得不坐人家床上,当时还觉着挺不好意思的。
小七进小区时跟门口坐着聊天的大爷大妈都打了招呼,她知道街坊们都好奇辉子是谁,但她也没介绍给他们认识。倒是辉子,见人一律爷爷好,奶奶好,阿姨好,叔叔好……特别有礼貌。
“我爸以前是印刷厂的,这是单位分的房。” 小七领着辉子进单元门:“别嫌弃啊,挺破的。” 辉子看了小七一眼,他觉得姑娘有点小心翼翼的态度,生怕他瞧不起怎么的,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楼道逼仄狭小,堆着杂物,还有烂了的大白菜。墙上贴满了小广告,什么疏通下水道,□□之类的。小七用余光看辉子的反应,结果辉子特别坦然地站在乌漆嘛黑的楼道里等她带路。
家在三楼,一层三户,小七家是中间那户。她拿钥匙开门,结果钥匙拿出来时勾住衣服角,掉在了地上。
小七弯腰去捡,辉子又看了看她那一截腰。小七还穿着上课时的那条裙子。
防盗门打开,小七挡着门让辉子先进,辉子让了她一下,直接被小七推进了家里:“你赶紧进门,楼道里蚊子多,一会儿都进家了。”
小房子没客厅,两间卧室,一边一个。中间是餐厅和厨房,狭长的房型,进门右手边就是厕所,连玄关都没有。典型的家属楼布局,六七十年代的房基本都没客厅。小七家已经很不错了,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他去过有的同学家一层好几家共用厕所厨房。
辉子站门口,小七弯腰给他拿了双拖鞋:“这我爸以前的,你凑合穿一下,都干净的,我洗过了。”
辉子换好鞋,环顾一圈,算上阳台不到四十平米,窗明几净,东西不多,但全是女孩子居住的痕迹,比如进门时的黄色的小地毯,卧室门口垂着的千纸鹤门帘,餐厅小圆桌上还有一个仿星巴克的樱花杯……
“这我家,我就不带你参观了啊,就这么大点儿地方。” 小七笑笑。平时她一人住真不觉得地方小,但辉子一来,她就觉得这房子立马转不开身了。
“哪个是你的房间?” 辉子问。
小七指了指左边那间:“这间,以前右边这间是我爸妈的房间,他们走后我就当成客厅用,把床处理了摆了张沙发,晚上看看电视什么的。”
她把帆布包挂在门旁的挂钩上,往卧室走。辉子跟着她来到卧室门口没进房间,就在门口往里瞅。
姑娘卧室就一张尺寸比单人床大点,比双人床又窄点的木质床,床挨着一侧墙,另一侧就是大衣柜,大衣柜一放屋子里就不剩什么地方了,将将留出一条小道。但小七还在这小道上铺了个藕粉色的小地毯。
整间卧室像是给十几岁小女孩住的。小床上的被罩,枕巾都是非常可爱的格子图案,床单则是一个大大的龙猫。床头还绑着那种小彩灯,大衣柜上还有年代久远的电视剧贴纸,什么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之类的。
不知为何,光是看小七的卧室,辉子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他想起孟尝说的话:她一看就是吃过很多苦的人。他其实没看出小七是那种吃过很多苦的人,她总是在笑。但如果孟尝说的是对的,那吃过苦的人住这样的卧室,这种反差岂不是更心酸。
小七打开衣柜,随手抽出一件T恤裙,她把衣柜门关上和辉子说:“你转过去,我要换衣服了。”
她说完这话就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想到和辉子在一起这几天俩人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都是自己主动的。现在说这样的话,辉子会不会觉得自己装腔作势?
但辉子只是乖乖转身,什么也没说,连一丁点不屑的态度都没有流露出来。
小七飞快地换好衣服,手往后够,把梳得高高的发髻散开,头发散下来后她还用手指抓了抓头发使得它们看起来蓬松自然,做完这一切后才让辉子转过身。
辉子转过来细细打量了一下小七,松松垮垮的裙子穿她身上,刚才seven老师的严肃劲儿不翼而飞。他十分喜欢小七现在的气质,整个人显得很松弛,很自在,没有那股端着的劲儿了。哪怕她一直挂在嘴边“我家很破,别嫌弃”,但她其实挺坦然的,一点也不嫌弃自己家。辉子猜她那样说只是因为怕他嫌弃,所以率先说出口,显得不在意而已。
小七说:“你去客厅坐着,我先给你倒杯水。然后再说正事。”
辉子站卧室门口,挡着小七路了,她侧过身越过他想往厨房走,他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在小七路过他身边时一把拉住了小七的胳膊,把姑娘扯进了怀里。